洛阳,大司马府邸,书房。
烛火通明,将桓温的身影投在悬挂的巨幅舆图上,显得愈发高大而威严。然而,他此刻的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案几上,散乱地放着好几份来自建康的密报,内容大同小异,皆指向那个如今风头最盛的名字——陆昶。
“结交左道…蛊惑军心…赏罚不公…怨声载道…乃至…酒后狂言,心存异志?”桓温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些绢帛之上,声音低沉,仿佛压抑着雷霆之怒,“这才几日功夫?竟能编排出这许多花样!建康那些人,当真是不遗余力!”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静立在一旁的心腹谋士郗超:“景兴,这些污言秽语,你都看到了?你怎么看?陆昶…他当真如此不堪?当真包藏了祸心?”
郗超身形清瘦,面容平静如水,仿佛窗外翻涌的云雨与他毫无干系。他微微躬身,语调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明公息怒。流言蜚语,固然多系构陷诬蔑,不足采信。然则…”他话锋微转,带着谋士特有的冷静与审慎,“…然则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细细思之,其间亦折射出几分现实与隐忧。”
桓温冷哼一声,未置可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郗超略一沉吟,条分缕析道:“其一,陆昶北伐之功,确系实打实,洛阳光复,提振国威军心,此其‘才’与‘功’,天下共睹,毋庸置疑。其在军中,尤其在北府旧部及新附士卒中威望甚高,此其‘势’,亦是事实。此二者,恰是流言能得以附着的根基。”
“其二,”他目光微凝,“此等流言能于短时间内甚嚣尘上,席卷建康,绝非市井小民或一二清客所能推动。其传播之速,编排之巧,指向之毒,背后必有高人统筹操纵,且能量巨大。观其矛所向,并非仅仅针对陆昶一人,其最终所指,实乃明公麾下人才济济、功高震主之整个西府势力。陆昶不过是一枚最为突出的棋子,一个用以攻击明公的绝佳借口。此乃**朝廷与王、谢等高门,忌惮我西府势大之故技重施**。”
桓温眼神锐利,寒光闪烁,显然对此深有同感。
郗超继续道,声音愈发冷静,如同在剖析一盘与己无关的棋局:“**其三,亦是至关紧要之处。陛下与朝廷所真正忌惮、寝食难安者,岂是一陆昶耶?实乃明公您威加海内,手握重兵,又新立不世之功,已令至尊如坐针毡矣!**”他轻轻一点案几,强调道,“陆昶之才之功之势,在此刻,非但其自身取祸之源,更已成为加剧朝廷对明公猜忌的催化剂。”
他微微叹息一声,引经据典:“**昔日汉文帝何其明主,贾谊何等大才,然终‘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有时非是人主不明,贤臣不肖,实乃**迫于形势,不得不为**。贾谊之才,令绛、灌等老臣忌惮,其《治安策》更如利剑,令文帝亦感锋芒过露,故虽欣赏,亦需外放,以平众议,安朝局。”
他将目光投向桓温,意味深长地说道:“**如今之势,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明公此时强保陆昶,则正堕彼彀中。彼等必大肆渲染明公‘任人唯亲’、‘纵容部将’、‘心存僭越’,将陆昶之‘罪’尽归于明公之失。届时,朝廷猜忌更深,恐非但保不住陆昶,反将使我西府成为众矢之的,北伐成果亦可能因此而动摇,得不偿失。为大局计…**”
郗超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已经无比清晰:**为了平息朝廷的猜忌,稳固自身的地位,避免授人以柄,有时候,不得不做出取舍。牺牲一个可能带来巨大麻烦的将领,哪怕是功臣,在冷酷的政治权衡中,也是一种“必要”的选择。这并非简单的对错,而是势之所迫。**
书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剩下烛火摇曳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桓温面色变幻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他并非不欣赏陆昶的才干,也并非全然相信那些流言,但郗超的分析,冰冷而现实,如同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纷乱表象下的权力核心。贾谊的典故更是提醒他,即便是贤明如汉文帝,有时也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最终,他眼中的挣扎渐渐褪去,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断:“…知道了。景兴之言,老成谋国。继续密切留意建康动向,尤其是…王府的反应。”
郗超躬身应是,悄然退下。他知道,明公的心意,已然倾斜。那颗曾经耀眼无比的北伐将星,恐怕不得不暂时收敛其光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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