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的军议,气氛凝重如铁。
帐内皆是西府核心将佐与高级参军,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桓温虽未亲至,由郗超代为主持,但无人敢有丝毫懈怠。议题迅速切入江北最新动向、各军屯田秋收预估、以及针对姚襄势力范围的渗透策应。
诸将发言,言辞简练,直指要害,间或伴有激烈的争论。粮秣、兵员、地形、天时……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地名,都关乎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和战略的成败。
陆昶的位置在帐幕边缘,几乎隐没在阴影里。他始终沉默,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不激起半点涟漪。但那双沉静的眼睛却未曾有片刻停歇,细致地观察着每一位发言者的神态、语气,以及他们言辞背后所代表的利益与立场。
他听到桓懿急于请命,欲率一支偏师前出巡弋,言语间充满轻敌的躁进;听到邓遐声如洪钟地强调士卒赏赐必须即刻足额发放,否则军心难稳;听到几位北方出身的将领谨慎提出联络坞堡时可能遭遇的困难,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也听到郗超在各方争论稍歇时,一针见血地指出某个数据的前后矛盾,或某个方案的致命缺陷,其思维之缜密,令人生畏。
陆昶将自己完全沉浸其中,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一切。这与建康清谈场的虚无缥缈截然不同,这里是真实世界的重量和锋芒。他袖中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在膝上虚划,那是他在快速记忆和梳理听到的关键信息。
军议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方散。众人离去时,无人多看角落里的陆昶一眼。于他们而言,这个沉默的青衫书生,或许只是郗超一时兴起放入帐中旁听的装饰。
陆昶最后一个离开大帐,重返日光之下时,竟有种微微的眩晕感,仿佛刚从深水潜浮而出。他并未直接回文书处,而是先绕至营中僻静处,闭目凝神,将方才所闻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尤其是郗超提到的几处关键和争议点,默记于心。
回到文书处,那股熟悉的忙碌与微尘气息扑面而来。案头上,已堆放了新的文书——部分是李效吩咐下来的,部分则是其他文吏见这位新来的参军似乎“好说话”,又“无事可做”,试探性地分派过来的琐碎事务。
抄录文书、校核军功记录、整理各地送来的军情简报底稿、甚至计算某营柴薪消耗……繁杂而枯燥。
无人期待他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或许更多人等着看这个“清谈名士”在手忙脚乱的实务面前出丑。
陆昶面无愠色,安然坐下。他首先将那枚郗超亲手所给的入帐符令小心收入怀中,然后取过一份需要校核的军功记录。
这是一份某部上报的斩首请功文书,记录着数十个名字和对应的斩首数目、时间、地点。墨迹尚新,显然是刚呈送上来不久的。
陆昶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速度极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轻轻敲击,脑中却如同有一幅清晰的江北地图缓缓展开。军议上听到的诸多信息——各部驻防位置、近期小规模冲突的汇报、甚至天气水文情况——开始与这些记录相互印证。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目光落在两个名字及其对应的战功记录上。
“队主王敢,某月某日,于睢水之南,斩首三级。”
“什长李重,某月某日,于睢水之南,斩首二级。”
日期相同,地点相同。
这本身并无问题。同一日同一地发生遭遇战,多人立功常见。
但陆昶清晰地记得,军议上曾有参军提及,因上游暴雨,睢水在那几日水位暴涨,浪急湍凶,沿岸滩涂尽数淹没,根本不适合作战,更非小队巡弋通常选择的区域。且那份汇报里明确提到,该部那几日因水患,实际并未派出巡弋小队至睢水南岸。
心念微动,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校核,并未声张。接着,他又快速翻阅了近期其他几份来自该部的文书,包括粮秣领取记录和伤病员统计,目光如炬,捕捉着任何可能关联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他拿起那份军功文书,起身走到李效案前。
“李参军,打扰。校核此份军功录时,发现些许疑点,想请教一二。”陆昶语气平和,将文书摊开,指向那两条记录,并将自己基于军议信息与水文常识的推断平静道出,并未直接指控,只陈述矛盾之处。
李效起初有些不耐,但听着陆昶条理清晰的分析,神色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接过文书,又翻出其他卷宗对照查核,眉头越皱越紧。
“……睢水那几日的确暴涨,巡弋睢南,于理不合。”李效沉吟道,他久经事务,一点即透,“王敢、李重……这两人似是同乡,平日关系甚密。”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厉色,“哼,怕是见近日战事将起,虚报战功,企图冒赏!”
军中虚报战功并非罕见,但做得如此粗糙,竟被一个初来乍到、整日埋首文书的新人参军一眼识破,这让李效在恼怒之余,也不禁对陆昶刮目相看。这需要的不仅仅是细心,更是对各类信息的快速整合与判断能力。
“此事我已知晓,会即刻核查。陆参军,做得不错。”李效收起文书,语气较之往日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这些文书,你继续处理吧。”
“分内之事。”陆昶微微躬身,退回自己的座位。
周遭几个一直竖着耳朵听的文吏,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只会读书的年轻人,竟真有几分本事,一来就揪出了这么个纰漏。虽然没人说什么,但那种无形的隔阂与轻视,似乎悄然消融了一丝。
陆昶恍若未觉,重新坐下,继续处理那堆如山的事务。
他批阅文书极快,目光扫过,便能抓住要点,归纳誊写时更是条理分明,重点突出。计算数字准确无误,字迹端正清朗,远超一般文吏的水平。
不知不觉间,原本堆在他案头、以及别人“分派”过来的文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等到日头西斜,散值的时辰将至时,陆昶的案头已然清爽。他甚至将一些已经处理好的文书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好,便于明日归档或分发。
那个叫小崔的年轻文吏,看着自己案头还剩下一小半的文书,又看看陆昶那边,忍不住凑过来,脸上带着钦佩和好奇:“陆参军,您……您这速度也太快了!而且几乎不见错漏。您以前在建康,常处理这些庶务吗?”
陆昶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微微一笑:“未曾。只是凡事怕用心,多看看,多想想,便能快些。”
言语平淡,却让小崔以及附近几个悄悄听着的文吏若有所思。
这时,李效再次走了过来,这次手里只拿着一份薄薄的册子。
“陆参军,”他的语气比之前客气了许多,“这是今日军议后,郗参军吩咐整理出的关于江北各郡县仓廪储备的概要,需连夜誊抄清晰,明日一早要呈送大司马阅示。此乃机要,需格外仔细,不得外泄。你看……”
“交给我便是。”陆昶没有任何推辞,接过了那份册子。他知道,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杂务,而是开始接触核心军机信息的信号。
李效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散值的钟声响起,文吏们纷纷收拾东西,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去。不少人经过陆昶案前时,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那个依旧端坐、就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开始研墨润笔的青衫身影。
小崔离开前,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陆参军,那份概要……通常都要抄到很晚的。您……”
“无妨,我稍后便回。”陆昶抬头笑了笑,示意他先走。
文书处很快空寂下来,只剩下陆昶一人。灯火燃起,在窗纸上投下他沉静专注的身影。
他并未立刻动笔,而是先仔细阅读了整份概要,将其要点与今日军议所闻相互印证,心中对江北的物资储备情况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后,才提笔蘸墨,开始誊写。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成为了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停留片刻,又悄然远去。
廊下阴影中,郗超负手而立,目光透过门缝,看着屋内那个心无旁骛、于灯下疾书的青衫年轻人,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
他并未入内,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如同蛰伏于暗处的鹰隼,审视着它的猎物……或未来的羽翼。
片刻后,他转身离去,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姑孰的夜色之中。
屋内,陆昶恰好抄完最后一行,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对自己的速度与准确度颇为满意。他仔细地将文件收好,吹熄灯火,走出文书处。
夜凉如水,星河低垂。军营中巡夜的梆子声遥远而清晰。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虽感疲惫,心中却充盈着一种一日未曾虚度的踏实感。
案牍劳形,亦能窥见天下风云。
这第一步,他走得稳且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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