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彻底驶离建康地界,仿佛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束缚。官道变得不再那么平整宽阔,两侧的景致也从精致的园林田庄,逐渐变为更为原始的自然风貌与疏落的村舍。空气中的寒意愈发凛冽纯粹,不再是建康那种缠绵的湿冷,而是带着北方原野特有的、能刮痛脸颊的干冷朔风。
陆昶下令队伍保持警惕,提速赶路。他深知,离开朝廷直辖的核心区域,治安便会大打折扣。谢玄初时还兴致勃勃地策马前后奔驰,欣赏着与建康迥异的旷野冬景,但很快便被无休止的寒风和单调的旅途磨去了部分新鲜感,变得沉稳下来,更多时间守在陆昶马车附近,学习如何安排警戒、规划行程。
连行数日,沿途所见,渐趋荒凉。时值隆冬,田野大多荒芜,覆着残雪,偶见衣衫褴褛的农人于寒风中收拾着枯萎的秸秆,脸上多是麻木与愁苦。村落往往破败低矮,土墙茅屋,难见砖瓦。与建康城外那些富庶的庄园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赋税甚重,”一次中途歇息时,一位老驿丞一边给他们的马匹喂着粗粮,一边叹着气对前来询问的谢玄说道,“这些年,北边不太平,朝廷用兵,粮饷都从咱们这些地方出。再加上层层加码,到了百姓手里,能留下的口粮实在有限。赶上这样的寒冬,日子就更难熬了。” 老人摇着头,眼神浑浊,“你们是往北去的官爷?唉,那边……更不太平呦。”
越往北走,驿丞的话便越是得到印证。流民开始增多。常常能看到三五成群、面黄肌瘦的百姓,扶老携幼,推着破旧的独轮车,或挑着简陋的担子,在寒风中艰难前行。他们目光呆滞,看到官兵车队经过,大多露出恐惧之色,慌忙避让到道路更远的野地里,直到车队远去才敢重新上路。
“都是活不下去,往南边逃荒的。”陆昶身边的亲兵队长,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低声对陆昶和谢玄说道,“有的是家乡遭了灾,有的是被豪强兼并了土地,还有的……是避兵祸。”
这一日,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要塌下来。未到晌午,竟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很快便成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下,视野迅速变得白茫茫一片,官道很快被积雪覆盖,行车愈发艰难。
车队不得不放缓速度。风雪中,忽见前方道旁聚集着一大群流民,约有数十人,男女老少皆有,瑟缩在几棵光秃秃的大树下,试图躲避风雪,但效果甚微。他们衣不蔽体,许多人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孩童的哭声在风雪中断断续续,显得尤为凄惨。
看到官兵车队逼近,流民们顿时一阵骚动,惊恐地向后退缩,挤作一团,眼中充满了绝望与畏惧。
“停。”陆昶下令。
车队在距离流民数十步外停下。陆昶推开车门,风雪立刻扑面而来。谢玄也策马赶到车旁,眉头紧锁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去看看,怎么回事。”陆昶对亲兵队长道。
队长带着两名士卒上前询问。片刻后回来复命,脸色沉重:“太守,是从北面青州逃难过来的。说是家乡今夏遭了涝灾,秋收无望,冬天又遇上大户逼租,实在活不下去了,只好结伴往南边逃,想去江淮一带寻条活路。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干粮早就吃光,全靠挖点草根树皮和乞讨过活,又遇上这场大雪……”
谢玄年轻气盛,看得心中不忍,当即道:“陆兄,我们带了些粮秣,分他们一些吧?”
陆昶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那些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眼神麻木的百姓,又看了看自己这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每日的消耗。他沉吟片刻,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还要赶路,粮秣不能分太多,否则自身难保。”
他下令:“取三日军粮,分与他们。再告诉他们,从此处往东南方向走七十里,有一处皇庄,或许能收容些劳力过冬。总好过盲目南闯。” 他记得路过上一处驿站时,看过周边的简要舆图。
士兵们立刻从后勤车上搬出部分粮袋,又拿出一些备用的旧衣物,送到流民面前。流民们起初不敢相信,呆愣了片刻,直到确认是真的,顿时跪倒一片,磕头不止,泣不成声,浑浊的眼泪滴在雪地上,瞬间结成冰晶。
“多谢青天大老爷!”
“救命之恩啊!”
杂乱无章的感激声在风雪中飘摇。
陆昶没有下车接受跪拜,只是隔着风雪望着,面色沉静。谢玄却有些动容,忍不住跳下马,亲自上前扶起一位老人,又将一块自己的干粮塞到一个冻得小脸通红的孩子手里。
分发完粮食,车队再次启程。走出很远,回头望去,还能看到那些黑点般的身影依旧跪在雪地中,朝着车队的方向磕头。
车厢内,谢玄情绪有些低落,喃喃道:“没想到……民生竟如此艰难。”
陆昶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风雪,缓缓道:“你今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这天下,像这般乃至更凄惨的景象,不知凡几。建康的繁华,犹如锦缎覆盖下的疮痍。我等为官一任,若能令治下少一些这般流离失所之景,便不算不负平生所学了。”
谢玄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的稚气褪去不少,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感。
风雪愈疾,车队顶着白毛风艰难前行,在苍茫的天地间,犹如一队渺小而坚韧的蝼蚁,随着风雪加剧,车辙很快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经过,唯有那份沉甸甸的见闻,压在了每一位出行者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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