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山返回官驿后,一连两日,陆昶都有些心神不属。案头堆积的文书仿佛都失去了吸引力,指尖那抹温软细腻的触感,和谢道韫那时惊惶羞窘、面若红霞的模样,总在不经意间浮现脑海,扰得他心绪难平。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思考如何应对朝廷可能的下一次发难,以及清薇真人那条危险却诱人的暗线,但思绪总像不受控制的舟楫,稍不留神便漂回了那溪声潺潺的敞轩。
这日午后,他正试图凝神起草一份关于洛阳屯田事宜的条陈,忽闻驿馆外传来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个熟悉又充满活力的少年嗓音:
“陆兄!陆兄!快出来!我听说你回来啦!”
是谢玄!
陆昶精神一振,搁下笔,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官驿门口,谢玄一身利落的骑射服,额角还带着汗珠,正笑嘻嘻地勒住一匹神骏的白马,跳下马来,动作干净利落。
“幼度!”陆昶笑着拱手,“你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嘿,这建康城里还有我谢玄不知道的事?”谢玄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几步窜到陆昶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上下打量,“可以啊陆兄!听说你在北方可是大杀四方,连姚襄那贼子都让你和邓将军给宰了!快跟我说说,当时是怎么个场面?”他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崇拜的光芒,一如往昔。
陆昶被他这热情感染,心中的郁结也散了不少,笑道:“皆是将士用命,大司马指挥有方,我不过恰逢其会罢了。倒是你,几月不见,骑术越发精进了。”
“那是自然!”谢玄毫不谦虚,随即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哎,陆兄,我还听说……你去东山别业见过我阿姊了?”他语气中带着促狭和好奇。
陆昶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去拜会谢公,恰逢谢公微恙,蒙谢姑娘不弃,代为招待,品茗手谈了片刻。”
“哦~品茗手谈~”谢玄拉长了声音,笑得越发意味深长,“我阿姊可是轻易不与人手谈的,看来对陆兄你确是青眼有加啊!”他凑近些,声音更低,“怎么样?我阿姊的棋艺是不是厉害得紧?你没输得太难看吧?”
陆昶不禁失笑,想起那未终的棋局和那意外的触碰,耳根微微发热,含糊道:“谢姑娘棋艺高超,昶自愧不如。”
谢玄还想再打趣些什么,忽然眼珠一转,拍手道:“对了!陆兄,你难得回来,整日闷在这驿馆里有甚趣味?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陆昶就往外走。
“去何处?”
“自然是去我谢家的私苑射圃!你如今是军中大将了,骑射功夫可不能落下!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谢玄兴致勃勃,力气又大,陆昶拗不过他,只得笑着摇头,随他而去。
谢家私苑的射圃比城外的公共校场更为开阔平整,设施也精良许多。谢玄显然是此间常客,一路熟门熟路,引来仆役牵走马匹,又命人取来两把良弓和箭矢。
“来,陆兄,试试这个!”谢玄将一把柘木长弓递给陆昶,自己拿了一把稍小的,“这是我平日用的,力道正好!”
两人于是张弓搭箭,对着远处的箭靶练习起来。谢玄年纪虽小,但将门虎子,根基扎实,箭术相当不错,十箭之中能有七八箭命中靶心。陆昶经过北伐历练和桓婧的“点拨”,也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动作沉稳有力,准头也提升不少,只是精细处仍不及谢玄娴熟。
谢玄在一旁看着,时而大声叫好,时而毫不客气地指出陆昶发力或瞄准的细微不当之处,俨然一副小老师的模样。少年人活泼爽朗,欢声笑语充满了射圃。
就在两人练得兴起之时,忽听一个清越柔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幼度,你又在此喧哗,扰人清静。”
陆昶闻声,猛地回头。只见射圃入口的月洞门下,**谢道韫**正悄然立在那里。她今日换了一身**藕荷色的窄袖襦裙**,裙摆绣着疏落的兰草纹样,**比那日的广博衣裙更显利落,却也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苗条窈窕的身段**。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的半臂**,**更衬得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乌发依旧用玉簪松松绾着,**几缕发丝被微风拂过,轻柔地贴在她白皙的脸颊旁**。
她手中拿着一卷书,似是路过此地,被谢玄的大嗓门吸引而来。**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清丽得不似凡人**。
“阿姊!”谢玄见到她,立刻笑着跑过去,“你怎么来了?我和陆兄在练习射箭呢!陆兄的箭法现在可厉害多了!”
谢道韫目光轻轻扫过陆昶,与他视线一触即分,**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自然,但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她对着谢玄微微蹙眉,语气带着些许嗔怪:“即便如此,也不该如此大呼小叫,失了体统。”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陆昶手中的弓和远处的箭靶。
陆昶连忙上前见礼:“谢姑娘。”
谢道韫微微颔首还礼,声音平和:“陆参军。”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陆昶刚才射出的几支箭上,轻声道:“参军进步神速,可喜可贺。”
谢玄在一旁抢着说道:“阿姊,你眼光最毒了!你快来看看,陆兄这撒放时的力道总感觉差一点意思,是不是腰腹发力没跟上?”他倒是毫不客气,直接把姐姐当成了免费的教练。
谢道韫被弟弟这么一嚷,似乎有些无奈,但终究还是走上前几步,来到陆昶身侧不远处。**一股极淡的、清冷的书卷墨香混合着园中花草的自然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
她仔细看了看陆昶的姿势和箭靶的位置,沉吟片刻,方才抬眸看向陆昶,眼神专注而认真:“幼度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参军发力已足,然**力未透梢,意未贯的**。撒放瞬间,**非是手臂用力,而是意念凝聚于指尖,心与箭合,仿佛箭矢乃自身延伸,如此方能破空疾驰,矢无虚发**。”她的指点与桓婧那种直接的肢体矫正不同,更侧重于内在的“意”与“念”,却同样精准地指出了关键。
陆昶听得茅塞顿开,依言调整呼吸,凝神静气,再次张弓。这一次,他尝试着将全部精神贯注于指尖箭簇。
然而,或许是她在旁注视让他有些心绪波动,或许是急于求成,撒放之时,动作竟比平时更僵硬了几分,那箭歪歪斜斜地飞出,竟连靶边都未蹭到!
陆昶顿时面露尴尬。
谢玄在一旁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谢道韫却并未笑话他,反而微微蹙眉,似乎看出了什么。她**下意识地又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陆昶更近了些**,**伸出纤纤玉指,虚点向他的右肩后方**:“参军不必心急。似是…**右肩未能彻底放松沉下,略有耸起,故而力至此处便滞涩了**。且**背肌亦需舒展,如开弓扩胸**…”
她说着,**或许是为了让讲解更直观,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向前轻轻一探,那**细腻的指尖竟在不经意间,**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陆昶右肩后侧的衣料**!
虽然隔着一层布料,但那**突如其来的、轻柔的触碰感**,依旧让两人同时微微一震!
陆昶只觉得被她指尖点中的那块地方仿佛瞬间蹿起一簇小小的火苗,热度迅速蔓延开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轮廓和那轻柔的力度。
谢道韫也像是被烫到一般,**手指瞬间缩回,藏入袖中**。**白皙的脸颊上再次不可抑制地飞起两抹红云**,她**眼帘低垂,长睫快速颤动了几下**,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大、大抵是如此…参军自行体会便好…”
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暧昧起来。
谢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阿姊碰了一下陆兄的肩膀就两人都变得怪怪的,但他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挠了挠头,难得聪明地没有插话。
陆昶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中的悸动,依着她方才的指点,努力放松右肩,舒展背肌,再次凝神,张弓,放箭!
“嗖——!”
“咄!”
这一箭,**势大力沉,精准无比地钉入了靶心附近!**
“好!”谢玄率先大声叫好,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谢道韫抬眸望去,见到那颤动的箭羽,眼中也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那笑容冲淡了方才的羞窘,**显得格外动人**。她轻声道:“如此便对了。”
陆昶收弓,转身向她郑重一礼:“多谢姑娘指点迷津。”
谢道韫微微侧身,目光望向远处的树影,轻声道:“参军悟性高,一点便通。”她顿了顿,仿佛不愿在此地多留,对谢玄道:“幼度,莫要太过贪玩,耽误了陆参军正事。我…我先回去了。”说罢,对着陆昶微一颔首,便转身款款离去,**藕荷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外的花木深处**,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馨香。
谢玄看着姐姐离开,这才凑到陆昶身边,用手肘撞了撞他,挤眉弄眼地低声道:“陆兄,可以啊!我阿姊可从没这么耐心指点过谁骑射!连我都没这待遇!”
陆昶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暖流涌动,纷乱的情愫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他收回目光,拍了拍谢玄的肩膀,笑骂道:“休得胡言!继续练你的箭!”
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温柔与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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