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前秦皇宫太极殿。
晨曦透过高窗,落在打磨光滑的金砖地上,映照出森严的仪仗与百官肃立的身影。氐秦立国未久,宫廷礼仪虽仿汉制,却仍带着一丝关陇健儿的粗犷与刚硬。皇帝苻坚端坐于御座之上,年轻的面庞英气勃勃,眉宇间已具帝王威仪,只是眼神中那抹对于开创盛世的渴望与偶尔流露的宽仁,尚未被岁月的权谋完全磨去。
朝会按部就班进行,直至一名内侍躬身疾步上前,将一封密封的急报呈至御前。
苻坚拆开火漆,目光扫过绢帛上的文字,原本平和的神色渐渐变得专注,继而浮现出一丝惊异与玩味。他沉吟片刻,抬手止住了正在禀奏政务的臣子,声音清朗,传遍大殿:
“众卿,朕刚得急报。据守洛阳的姚襄,遣其弟姚益生为使,已至潼关。呈来国书,言愿举洛阳乃至司州之地,归附我大秦,只求朕发兵,助其共击江东桓温。”
一语激起千层浪!
原本肃静的朝堂瞬间如同沸水般炸开。文武百官交头接耳,惊诧、兴奋、疑虑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陛下!”话音未落,一员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氐族悍将已迫不及待地跨出行列,声如洪钟,正是卫大将军苻雅。他激动得面色涨红,抱拳道:“此乃天赐良机!洛阳!那可是汉晋故都,天下之中!得洛阳,便扼住了中原咽喉,威震华夏!姚襄窘迫来投,正说明桓温已将他逼入绝境!我军正可趁势东出,与姚襄里应外合,必能一举击破桓温!则中原之地,尽归陛下矣!机不可失,请陛下速速决断!”
“臣附议!”
“末将愿为前锋!”
一众氐族武将纷纷出列请战,个个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开疆拓土、获取战功的炽热光芒。仿佛洛阳已是囊中之物,桓温大军不堪一击。
“陛下!万万不可!”
一个镇静而沉浑的声音急切响起,压过了武将们的喧嚣。只见阳平公苻融(苻坚之弟)快步出班,脸色凝重无比:“陛下!姚襄是何等样人?反复无常,枭獍之性!其父姚弋仲尚知权衡,此子却毫无信义可言!昔日投晋叛晋,如今据洛反洛,其言岂可轻信?此必是驱虎吞狼之计,欲引我大秦与桓温死斗,他好从中渔利!陛下明鉴!”
左仆射李威也立刻附和:“阳平公所言极是!陛下,我大秦虽定关中,然立国未久,根基未稳。氐汉之和,需徐徐图之;河北慕容燕国,虎视眈眈;西凉张氏,未肯臣服;仇池杨氏,时叛时降。此时若倾力东出,与桓温这等枭雄决战于中原,胜败难料!纵然惨胜,我大军必元气大伤,届时慕容儁的铁骑南下,张天锡的兵马东进,我关中根本之地,何以保全?岂非因小失大,动摇国本?!”
文臣一派纷纷点头称是,面露深深的忧虑。他们看到的不是洛阳的诱惑,而是四面皆敌的险境和巨大的风险。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武将们慷慨激昂,力主出战,描绘着夺取中原的辉煌前景;文臣们老成持重,痛陈利害,强调稳固根本的至关重要性。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声浪几乎要掀翻大殿的屋顶。
御座之上的苻坚,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武将们的热情感染着他,洛阳的诱惑确实巨大;但文臣们的警告也字字诛心,让他不得不顾虑那巨大的风险。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御阶之下,那位自始至终垂首静立,仿佛置身事外的青袍文臣——丞相王猛。
“景略,”苻坚开口,声音压过了争执,“群臣之议,你都听到了。于此形势,卿意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王猛身上。这位出身寒微却凭借绝世才华被苻坚破格提拔至丞相之位的汉人,早已用他雷霆万钧的改革手段和算无遗策的智谋树立了无人可及的威望。他的意见,往往能左右苻坚的最终决策。
王猛缓缓出列,举止从容,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争论从未发生。他先向苻坚微一躬身,然后目光淡然地扫过群臣,声音不高,却清晰冷静,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陛下,诸位将军、大人之忧国之言,皆有其理。然,”他话锋一转,直指核心,“猛请问,姚襄为何此时来投?非其真心归附,实乃被桓温檄文所伤,军心涣散,内外交困,已至山穷水尽之地步!其献洛阳是假,祸水东引,求我大秦为其火中取栗是真!”
他顿了顿,让这番话深入人心,继续道:“洛阳,固是重地。然得一孤城,而树桓温此强敌,致使我大秦陷入与江东无休无止的恶战之中,此乃得之而实祸!届时,我军主力被牵制于东方,粮草损耗无数,将士血染沙场。而近在咫尺的慕容燕国,兵强马壮,慕容儁早有意南下,岂会坐失此良机?西凉张氏,一直观望,见我空虚,必生异心!若其等联兵来犯,我军东西不能相顾,关中震动,则悔之晚矣!”
他句句剖析,将主战派描绘的美好图景撕开,露出底下狰狞的风险,听得苻坚神色愈发凝重,那些激进的武将也渐渐安静下来。
王猛最后面向苻坚,掷地有声地抛出他的策略:“故,于姚襄之请,陛下可虚应之,不可实受之。可假意允诺,予其虚衔,稍派偏师,作出东进姿态,以安其心,令其与桓温死斗。我大秦则趁此天赐良机,**稳固关中,加速整合内部,西平陇右,南定汉中**!待其两败俱伤,或一方显败之际,我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后发制人,则河南之地,可传檄而定!此乃‘坐山观虎斗,收渔人之利’之上策,望陛下明断!”
一番话,如冷水泼醒热昏,将眼前的诱惑与长远的利益剖析得清清楚楚。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苻坚目光闪动,显然已被王猛说动。他深吸一口气,环视群臣,最终决断道:“丞相老成谋国,所言深得朕心!姚襄,猾虏也,其地不可轻受,其言不可尽信。然,亦不可置之不理。”
“诏:加姚襄‘使持节、都督河南诸军事、大将军’虚衔,赐金帛若干。命建节将军邓羌,率精骑五千,进屯弘农郡,扬言声援,实则观望洛阳战局,非朕旨意,不得擅自与晋军接战!”
“另谕:丞相府、兵部,即刻加紧筹备西征凉州事宜,不得延误!”
“臣等遵旨!”众臣躬身领命。主战派虽有不甘,但见苻坚定策,王猛支持,亦不敢再多言。
一场可能引发巨大动荡的风波,暂时在王猛的运筹帷幄下平息。然而,邓羌的五千精骑东出潼关,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其引发的涟漪,正迅速向江东扩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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