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系着打满补丁的围裙，佝偻在炉边。磨得光滑的桦木勺，在粘稠的玉米粥里缓缓搅动。金黄的粥面上鼓起又破碎的气泡，散发出微弱的、带着焦糊味的甜香。蒸腾的白汽氤氲而上，在她低垂的、浓密的睫毛上凝成细密水珠，让那双常含暖意的眼睛，此刻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愁雾，格外朦胧而忧郁。
墙角煤堆旁，小小的章远蜷缩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紧握一把生锈的小刀，全神贯注地在半块松木上刻划。木屑簌簌落下，在他那双磨破洞、露出脚趾的旧棉鞋边，积成灰黄的小丘。男孩不时停刀，充满渴望地望向那扇糊满旧报纸的窗户。报纸上，一小块烧焦的木炭，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座气派宅院的轮廓——高门楼，石狮子……每一道歪斜的刻痕，都浸透着对一个被拒绝的温暖世界的虔诚向往。
屋子中央，章明仁坐在唯一瘸腿的木凳上，手里也握着一块木头，用匕首专注地削刻。虎口被粗糙木料勒出深红印子，眉头紧锁，仿佛在雕琢生死攸关之物。
“笃、笃笃——笃、笃。”
突然！一连串清晰、冰冷、富有节奏的叩击声，骤然刺破屋内沉闷的寂静！三长！两短！
这声音如同淬毒的针尖扎进章明仁神经！他猛地抬头，手中木块和刻刀瞬间静止！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射向破败的门板！与春桃目光空中交汇！女人眼中朦胧的忧郁瞬间被冰封般的锐利取代！她毫不犹豫，一把将滚烫的粥锅移开炉火，手指在围裙上一抹，身影已无声侧滑，右手精准地探向灶台后暗藏的柴刀柄！动作如猎豹扑食前的隐忍！
章明仁手腕一抖，匕首如同毒蛇出洞，丝滑地从袖管中滑出！炉火余烬映在锋刃上，闪过一道幽冷、致命的寒光！他整个人化作绷紧的弓弦，悄无声息贴近门板，屏息凝神。左手食指缓慢、极其小心地拨开那根锈蚀欲断的门闩。
“吱呀——”
门缝开启的刹那！
“呜——！”
一股裹挟着马家沟河畔特有浓烈煤渣与腐烂垃圾恶臭的凛冽寒风，如同挣脱锁链的冰魔，狂啸而入！瞬间扑灭了炉膛里奄奄一息的火苗！屋内骤然陷入昏暗！唯有匕首的寒芒与柴刀的轮廓，在门缝透进的惨淡天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
门外，阴影浓稠如墨。寒风卷起的煤灰打着死亡般的旋涡。一个模糊的身影，如同这片污浊黑暗本身凝结的实体，无声地钉在门槛之外。
门被猛地推开！卷进刺骨的雪沫与彻骨寒气！章万财像一片被北风狂暴撕扯下的枯叶，跌撞扑入屋内，怀中死死箍着一个用灰布打成的包袱。包袱已被雪水浸透，洇开大片深色、不规则的湿痕，沉重地滴着冰水。少年大口喘息，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梢睫毛凝成冰霜，鼻尖冻得发紫，嘴唇青白如尸。然而，在这极致的狼狈与寒冷之下，他那双年轻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异常明亮、近乎病态的火焰——那是被恐惧逼到悬崖边，骤然迸发出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兴奋！
“爹……爹盯得太死，我……我只能拿到这些！”
章万财的声音剧烈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与嘶哑。他解开湿冷包袱的手指因寒冷和极度紧张而痉挛不止。只听“哗啦啦——！”一阵冰冷刺耳的撞击声，十几枚沉甸甸的“袁大头”滚落在冰冷的土炕炕桌上！在昏黄油灯下，它们闪烁着金属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寒光！
一束惨淡的月光，如同来自幽冥的窥探，恰好穿过窗户糊着的、印有《大北新报》字样的破洞，精准地投射在那堆银元之上！光线在银元光滑的边缘镀上一层诡异、冰冷的幽蓝，袁世凯那侧面头像在光影的切割下，五官扭曲变形，嘴角仿佛凝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对世间贪婪的永恒冷笑。
章明仁伸出那只粗糙、布满厚茧与冻疮的大手，缓缓拾起一枚银元。他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令人窒息的警惕，极其缓慢而用力地碾过银元边缘——那里，密密麻麻布满了深浅不一、新旧交错的细微划痕，如同无数细小的伤口。他的眉头，如同被无形的铁钳狠狠拧住，渐渐聚拢成一个坚硬的铁疙瘩，目光锐利如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章万财惨白惊恐的脸上，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冻土，碎冰四溅：
“你……偷的？”
“不算……不算偷！”
章万财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反驳，声音因急切而拔高，随即又惊恐地压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右腕——厚厚的棉袄袖子下，几道紫红肿胀、如同扭曲蚯蚓般的条状淤青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那是父亲章怀印盛怒之下的“家法”印记。
“账房……账房本来就有我该得的一份工钱！我只是……提前支取了！”
他急促地辩解着，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如同困兽的吞咽，
“现在……现在不一样了！日本人……日本人在道外新设了双重关卡！盘查得跟铁桶一样！没有这个……”
他指了指炕桌上的银元，眼中充满了后怕，
“你们连最下等的、挤死人的三等车厢票都买不到！更别说……别说带着东西出去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墙角阴影里几个不起眼的麻袋。
春桃无声地端来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冒着袅袅白气的热水。她将碗轻轻放在章万财面前的炕桌边缘，动作轻柔。章万财冻僵的手指触碰到碗壁的温热，才仿佛找回一丝知觉。他抬起眼，望向眼前这个既陌生又似乎带着某种遥远熟悉感的女人，嘴唇嗫嚅了一下，低声道：
“谢谢……婶婶。”
声音干涩。他端起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来，驱散着指尖的麻木。碗中的水面，随着他喉结艰难的滚动，漾开了一圈圈细密、不安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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