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刹那间涨得紫黑如墨，额头上青筋暴突，恰似扭曲虬结的树根，仿佛下一秒便要冲破皮肤的束缚。一口带着血沫的浓痰，“噗”地喷溅在冰冷的车板上，那刺目的颜色，犹如黑暗中陡然炸开的惊悚信号。
浑浊的泪水、鼻涕混着唾沫，不受控制地肆意喷涌而出。佟老汉再也无法稳坐车辕，猛地向前佝偻下腰，对着车下冰冷的雪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将沉积多年的悲愤、屈辱与无尽痛苦，一股脑儿地呕出体外。这已绝非普通的咳嗽，而是长久积压的情感，如汹涌洪流，终于冲垮理智的堤坝，以这般撕心裂肺的生理反应宣泄而出。
“阿玛！！”玉姑的惊呼声，尖锐得犹如撕裂绸缎，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如遭电击，猛地弹起身，不顾一切地扑向佟老汉，双手死死抓住他剧烈起伏、似破旧风箱般喘息的后背，指甲深深嵌入他枯瘦的皮肉，仿佛这样便能阻止那即将倾泻而出的可怕话语。
“您怎么了？！顺顺气！阿玛！求您了，慢点……别说了！别说！”
她浑身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飘零的残叶，脸色惨白如纸，眼神中满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绝望，仿佛佟老汉即将吐露的言辞，会成为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将她、将父亲，甚至远在服役的哥哥，再度拽入那万劫不复、充斥着鲜血与痛苦的人间地狱。
刹那间，车棚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寒意彻骨。玉姑忧心如焚地凝视着痛苦不堪、咳得几近背过气去的父亲，又带着浓重哀求，惶急万分地瞥向章怀印，眼神中满是混乱、欲说还休的巨大惊恐，仿佛在无声尖叫：别问！求你！别再问了！
章怀印的心，如坠万丈冰窟，直直下沉，沉入无尽黑暗的深渊。玉姑叙述中的刻意停顿、含糊其辞的“遇着”，以及佟老汉此刻完全失控、如濒死般的剧烈反应，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重重地烙在他的心头，激起层层疑浪与冰冷的愤怒。他几乎笃定，玉姑嫁给赛音的背后，绝非她轻描淡写的“婚嫁”那般简单，必定隐藏着不为人知、惨绝人寰的隐秘真相。这真相，是佟老汉心头至今溃烂、仍汩汩流淌脓血的疮疤，更是玉姑深埋心底、日夜啃噬灵魂、不敢触碰的屈辱源头与恐惧深渊。
“佟叔……”章怀印的声音放得极低极缓，透着小心翼翼的沉重。他缓缓伸出手，试图扶住佟老汉颤抖的肩膀，“您……还好么？缓口气……”
佟老汉却如受伤濒死的野兽，猛地挥开他的手。好不容易勉强止住那几乎致命的咳嗽与干呕，整个人却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精气神，肉眼可见地苍老了十岁有余。他佝偻着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锣般的嘶嘶声。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鼻涕与呕吐物，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燃烧着刻骨的痛苦、滔天的悲愤，以及一种足以焚毁天地的恨意。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章怀印，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近乎泣血的、自灵魂深处迸发的低吼，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腥味：
“好？好个屁！！闺女啊……你！你还在瞒！还在替他遮羞！替那吃人的世道遮羞！！”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车外苍茫的天空，又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什么‘遇着’？！什么‘嫁’？！那是抢！是夺！是那黑了心肝、该千刀万剐、该下十八层油锅永世不得超生的畜生！仗着手里有刀！仗着那身狗皮！他……他……”佟老汉的胸膛剧烈起伏，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愤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阿玛！！！”玉姑的声音陡然凄厉无比，带着彻底崩溃的绝望。她再次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这次是死死捂住佟老汉的嘴，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深深陷入父亲枯槁的脸颊。她浑身抖得如同筛糠，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眼中满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哀求，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别说！求求您！别说！别说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求您了……阿玛！！”那哀求声凄楚绝望，仿佛佟老汉即将说出的真相，会化作最恶毒的诅咒，将她仅存的尊严和活下去的勇气彻底碾碎，把她重新拖回那生不如死的炼狱。
佟老汉被女儿这不顾一切的阻拦、那眼中深重到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彻底钉在了原地。涌到嘴边、积压数年、几乎焚烧他灵魂的话语，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噎得他眼前发黑。他望着女儿惨无人色的脸，以及那双哀求到极致、只剩无边恐惧的眼睛，积压多年的滔天愤懑与屈辱，如同被戳破的、早已腐烂流脓的疮疤，瞬间泄了气，只剩下无尽的、蚀骨的疲惫和将心碾碎的心疼。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要压垮整个车棚乃至天地的、带着血沫的叹息，颓然垂下头，只是更加贪婪地、近乎自虐地吸着那锅早已熄灭、冰冷刺骨的旱烟，仿佛只有那曾经熟悉的辛辣呛人味道，才能稍稍麻痹此刻钻心剜骨、深入骨髓的痛。
车棚里一片死寂。唯有佟老汉粗重压抑、带着哽咽和痰音的喘息，以及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车外的风声陡然愈发凄厉尖锐，恰似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尖啸呜咽，无情地拍打着脆弱的车棚。玉姑缓缓松开钳制父亲的手，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灵魂，软软地跌坐回冰冷的车板，双手死死抱住膝盖，将整张泪痕狼藉的脸深深埋了进去。
瘦削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无声的泪水汹涌地浸湿了厚厚的棉裤，留下深深的印记。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泄出，比放声大哭更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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