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红柳树村中心的临时落脚点,扬起一阵细密的沙尘,扑打在肃立的新兵们脸上。
迷彩服上还沾染着救援留下的血点与汗渍,每一张年轻的面孔都写满了疲惫,但眼神深处却跳动着难以熄灭的火光——
那是经历生死考验后淬炼出的坚毅。
连长郭玉杰大步走到队列正前方,身姿挺拔如戈壁滩上的胡杨。
他缓缓扫视过眼前的年轻战士们,目光在几张带着擦伤或疲惫更甚的面孔上短暂停留,最终定格在队列中央。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有力地起伏,随即,“啪!”一个标准、有力、带着千钧重量的军礼,干净利落地定格在凛冽的空气中。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同志们!”他的声音依旧洪亮,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从早上六点到现在九点三十九分——”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张布满汗渍、尘土甚至细微血痕的脸庞,语气里增添了几分不容错辨的肯定,“——你们辛苦了!”
这句话像一阵暖流,在紧绷而疲惫的队伍中掠过。
新兵们绷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但纪律让他们依旧保持着笔挺的站姿。
“同志们!” 郭玉杰的声音洪亮而深沉,穿透风声,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温度。
“就在刚刚过去的三个半小时里,我们经历了一场与时间赛跑、与灾情搏斗的硬仗!
这场仗,打得很艰苦,很突然,但你们,”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再次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你们每一个人,都顶住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澎湃的赞许:
“因为你们的不顾一切!因为你们在危难关头爆发出的惊人勇气和坚韧毅力!红柳树村的数千位父老乡亲,才能在第一时间被发现、被解救、被安全地送到医疗点!”
他向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更加铿锵:
“你们争分夺秒的行动,为受困的乡亲们抢到了最宝贵的生机!你们用肩膀扛,用双手挖,硬生生为绝望中的人们开辟了一条生命通道!你们的每一滴汗水,每一次奋不顾身的冲刺,都实实在在地挽救了生命!”
郭玉杰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蕴含着沉甸甸的情感:
“同志们,请记住今天!
记住我们为什么能穿着这身军装!我们挽救的,不仅仅是一个个具体的数字,更是活生生的人!
是妻子盼归的丈夫!是父母膝下的儿女!是支撑起一个个家庭的顶梁柱!你们的勇敢和付出,让多少个险些破碎的家庭,重新看到了希望!让红柳树村,在最黑暗的时刻,感受到了子弟兵带来的力量和温暖!”
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却更加语重心长:
“这份担当,这份在人民生命财产受到威胁时挺身而出的本能,就是军人的魂魄!
今天,你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无愧于这身军装!无愧于‘人民子弟兵’这五个沉甸甸的大字!”
郭玉杰再次挺直身躯,眼神中充满了自豪与期许:
“我为你们感到骄傲!新兵连,为你们感到骄傲!红柳树村的父老乡亲,会永远记住你们今天的身影!记住你们在危难中伸出的援手!”
他目光灼灼:
“这份经历,是你们军旅生涯最珍贵的起点!它将告诉你们,作为一名军人,守护什么,才最有价值!同志们,这——
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接上级指示,我们新兵连安平县震中第一批次救援任务圆满完成!下面各班长整队,立刻返回营区!!”
“是!!”
肆虐的风沙似乎也感知到了某种沉重,呜咽声低徊盘旋。
新兵连已在通往红柳树村口的土路上整队完毕,连长郭玉杰正待下达“出发”口令,一阵混杂着哭喊和急促脚步声的浪潮,猛地从训练场方向席卷而来。
“解放军同志!等一等!!!”
声音撕裂了风沙的呜咽。
郭玉杰猛地转身,瞳孔骤然收缩。
视线尽头,一片灰蒙蒙的沙尘中,一群人影正跌跌撞撞地奔来。
那是被他们从废墟下、从绝望中硬生生抢回来的父老乡亲!
老支书冲在最前面,那张饱经风霜、刻满了岁月和刚刚经历灾难的脸庞,此刻被纵横的泪水冲刷出一道道更深的沟壑。
他几乎是被搀扶着冲到队伍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郭玉杰,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头滚动,
半晌,才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呜咽,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老支书!”郭玉杰和旁边指导员方圆眼疾手快,一步抢上前,死死架住了老人的胳膊。
老人的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却蕴含着山一样的感激和悲痛。
“使不得!使不得啊老支书!”郭玉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凝重。
紧随其后的张大娘、王婶子、小勇妈妈……她们脸上同样是泥污混着泪水,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
她们没有言语,只是凭着本能,伸出那双双在废墟中刨挖过、布满泥土和细小伤口的手,紧紧地、颤抖地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军装衣袖、臂膀、手掌……
像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想挽留什么。
张大娘粗糙冰冷的手死死攥着张维的大掌,那手上沾染的泥土和微小的血痕,正是班长带头搏命的勋章。
她只是哭,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嗫嚅了许久,才终于发出嘶哑不成调的声音:“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好呦…………”
每一个字都像从泪海里捞出,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谢谢你们大恩大德!我们红柳树村民永生不忘!”老支书被搀扶着,终于嘶喊出来,声音苍老却带着穿透风沙的力量。
“谢谢你们!谢谢!!”更多的乡亲哽咽着,重复着这最朴素也最沉重的词语,哭声连成一片。
突然,张大娘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急切地扫视着年轻战士们同样布满疲惫和泥污的脸庞:
“对了!对了!还有……还有救我们出来的那个小同志呢?长的挺高,笑起来又好看,那个一直安慰我‘大娘,没事了’的小同志呢?他之前不是在卫生点躺着呢吗?你们不带他一起走吗?”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期盼和恐惧。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
风沙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五班的新兵脸上都带着悲怆。
张维手伸进裤兜,反复的去摸那个润喉糖的金属盒子。
郭玉杰喉咙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疼得像吞咽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沉重和沙哑:“大娘……”
他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难以自已地蒙上了一层水雾,“那个小同志……他……伤势太重了,已经紧急送到大医院去了!”
“啊——!”张大娘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悲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砸在沾满泥土的裤腿上。
她猛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哭喊着:“哎呦!我可怜的娃啊!他现在咋样了啊?你是他们领导吧?求求你救救他吧!这孩子人忒好呀!
他自己身上都是血,还一直安慰我,自己都疼得直抽冷气还跟我说‘大娘,不怕了’……这么好的孩子,你说咋就……咋就……”她悲痛得语无伦次,身体摇摇欲坠。
“您放心!大娘!您放心!”郭玉杰用力搀扶着悲痛欲绝的老人家,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军人特有的承诺力量,
“我们部队,一定会倾尽全力照顾好他!您老人家更要保重身体!乡亲们都要保重!我们……得走了!”他艰难地说出最后几个字,试图让队伍重新移动起来。
“解放军同志!等一等!”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女声响起,带着不容忽视的急切。
说话的是李嫂子。
她哭得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脸颊上泪痕混着泥土,清晰可见。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洗得发白的旧布包袱裹着的东西,一步步走到郭玉杰面前。
“首长同志,”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平复呼吸,眼泪却依旧止不住地流,“请你……请你一定把这个,交给那位救了我家娃爹的小同志!”
她双手颤抖着,将那个包袱郑重地递向郭玉杰。
郭玉杰没有立刻去接,他看着李嫂子那双被泪水泡肿、却异常执着的眼睛。
李嫂子深吸一口气,这辈子没和大人物讲过话的她,怯生生的,说出来的话磕磕绊绊:“之前……之前我问过你们一个负伤的兵,为啥……为啥你们解放军的床单……是白色的?”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回忆,“那个兵……他当时正在缠纱布笑了笑,跟我说……”
她的声音陡然哽住,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窒息,她用力捶了一下胸口,才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完:“……因为……活着的时候能睡……人……人没了……就盖上……”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连风沙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新兵队伍里,几个战士猛地咬紧了牙关,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眼眶瞬间通红。
李嫂子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身体剧烈地摇晃着。
她一边哭,一边颤抖着手,一层一层极其郑重地、解开那旧布包袱。
里面,赫然是一片展开的“床单”。
那不是军营里制式的白色床单。
那是由无数块形状各异、颜色不一、材质不同的碎布头,用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却无比结实的针脚,一块块、一片片艰难地拼接缝合而成的“百纳床单”!
红的、蓝的、灰的、花的……
每一块碎布都带着岁月和生活的痕迹,有些边缘已经磨损起毛。
在尘土狼烟的震中地区,它们被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量,强行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片色彩斑驳、触目惊心却又温暖得令人心碎的“心意”。
李嫂子双手捧着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布满皱纹的脸因为巨大的情感冲击而扭曲着,她望着郭玉杰,每一个字都泣血般沉重:
“时间……时间太赶了……我做不了……做不了老人说的那种‘百纳被’……能盖住全身保平安……
但,但这是我们几家……仅能找到的……所有的……碎布头了!我……给他……给他拼出来一张床单!”
她的眼泪滴落在斑驳的布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首长……求你交给他………希望……希望他能早点好起来。以后……以后平安!健康!好好的……活着啊!!!”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眼神里只有最卑微也最伟大的祈求——
祈求那个不知姓名的小战士,以后能平安顺遂的拥有这片在地震废墟中用心血缝制的“床单”。
“是啊!收下吧!!”
“收下吧首长!”
“这是我们全村人的一点心意!”
周围的乡亲们再也忍不住,哭声汇成一片,七嘴八舌地哀求着。
老支书也用力点着头,浑浊的泪眼中满是恳切与执着。
小勇妈妈更是挤上前,手里紧紧攥着几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不由分说地就要往战士们口袋里塞。
“别嫌弃,我们现在就只有这些了!”
郭玉杰看着李嫂子手中那承载着千钧重托的百纳床单,看着乡亲们一张张泪流满面的脸,看着那一双双布满泥污却紧握着战士不肯松开的手……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酸胀、滚烫,呼吸困难。
他终于,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片由无数碎布、无尽泪水、无边祈愿缝合而成的斑驳“床单”。
它的触感是那样粗糙、厚重,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灼人的温度。
郭玉杰挺直了脊梁,对着面前泣不成声的李嫂子,对着所有送行的红柳树乡亲,用尽全力,发出了一个军人最庄重、最有力的声音:
“同志们!”
他目光扫过身后同样被这场景震撼、眼眶湿润、胸膛剧烈起伏的新兵队伍。
“敬礼——!!!”
唰——!
一百多只手臂,带着废墟中磨砺出的伤痕,带着透支后的疲惫,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极其沉重的情感,
朝着这片饱受创伤却又充满生命韧性的土地,
朝着这些衣衫褴褛、泪流满面却满怀至诚感激的父老乡亲——
整齐划一,庄重肃穆地,举到了帽檐!
风声呜咽,黄沙漫卷。
一片肃杀的军礼之下,是无声的誓言:
这片土地上的这份托付与期盼,他们——接下了!
郭玉杰捧着那沉甸甸的百纳床单,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乡亲们,猛地转身,嘶哑却无比清晰的命令穿透风沙:
“全体都有,跑步——走!”
绿色的队伍重新启动,步伐坚定地迈向归途。
没有人回头,但那片用无数乡亲眼泪和祈愿缝制的百纳床单,却像一面无声的旗帜,烙印在每个战士的心底,比戈壁的风沙更沉重,也比初升的朝阳更灼热。
它无声地告诉每一个人:
他们守护的,是什么。
他们背负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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