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像一把电钻，粗暴地捅穿了孙连城的美梦。
他一个激灵，从行军床上弹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抓起电话。
听筒里，是市委办公室文电科长略带激动的声音。
“孙书记，您醒了吗？省里来人了，指名道姓要见您，说要当面传达省纪委的一份重要通报！”
孙连城浑身一震。
通报？
这么快？效率这么高？！
他那因睡眠不足而混沌的脑子，瞬间被一道闪电劈开。
终于……来了！
他几乎能听到自由女神在耳边吹响了号角，脸上不由自主地绽放出菊花般的灿烂笑容。
“好，好！我马上就到！”
他挂掉电话，整个人像喝了二两假酒，神清气爽，脚步轻飘。
解脱！
这就是解脱的声音！
他哼着不成调的《好日子》，在衣柜里兴高采烈地翻找起来。
不能穿得太好，得符合自己“犯了严重错误”的身份。
他特意挑了一件领口洗到松垮发黄的旧衬衫，裤子也是穿了好几年的，膝盖处磨得油光发亮。
完美。
这身行头，充满了“等待组织从重处理”的颓败感与诚恳。
他甚至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自己的表情。
要悲痛。
要悔不当初。
要带着一丝对组织念及旧情“宽大处理”的微弱期盼。
一切准备就绪，他心情愉悦地出了门。
先不急着去市委办，回家。
必须回家。
得给自己煮一碗泡面，隆重地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职业生涯终结点”。
这可是他孙连城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必须有点仪式感。
回到家里，孙连城从橱柜最深处，摸出了一包珍藏已久的红烧牛肉面。
他甚至极度奢侈地，给自己加了一根火腿肠，和一个外焦里嫩的荷包蛋。
水开了，面饼在滚烫的汤锅里欢快地翻滚，浓郁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他打开电视，调到本地新闻台，准备找个轻松的节目下饭。
屏幕里，女主播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播报一则“特别新闻”。
“本台刚刚收到的确切消息，据省纪委监委网站权威发布，北莞市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李为民同志，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省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轰！
孙连城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他端着泡面碗的手，僵在半空中。
李为民？
那个传说中的“老黄牛”常务副市长？
被双规了？
他整个人都傻了，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上，李为民那张熟悉的、永远带着朴实微笑的证件照。
照片下面，一行黑体大字，冰冷，醒目，像墓碑上的刻文。
这……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啪嗒。”
手里的泡面碗，没拿稳，直直地坠落在地。
滚烫的汤汁溅了他一裤腿。
面条和翠绿的葱花糊了一地，那颗他用心煎出的、完美的荷包蛋，金黄的蛋黄碎裂开来，像一滩无人问津的眼泪。
孙连城却感觉不到一丝灼烫。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电视，大脑彻底宕机。
他举报的是自己。
他p的是自己的图。
他编造的是自己的“加拿大逆子”。
整个计划的核心，是一次精准到个人的“自杀式”袭击，目标明确，弹道清晰，就是为了让自己从北莞这个是非之地，体面地滚蛋。
可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颗射向自己太阳穴的子弹，在空中拐了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不偏不倚，正中八百里外常务副市长李为民的眉心？
孙连城缓缓蹲下身，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的“庆功宴”，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钻心刺骨，直冲天灵盖。
这不科学。
这不官场。
这他妈是玄学！
难道……他猛地想起自己那份报告里提过的“宇宙社会学”。
难道，他这封来自地球的低维举报信，在飞往省纪委的高维空间时，触发了某种黑暗森林法则，被某个更高维度的“清理者”截获，然后对着北莞进行了无差别降维打击？
而李为民，只是不幸躺在打击路径上的那个倒霉蛋？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越想越觉得恐惧。
他只是想躺平当条咸鱼，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扳倒一位市委常委的“幕后黑手”？
他还没从这巨大的震惊和困惑中挣扎出来，兜里的手机又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显示是省城。
孙连城的心猛地一抽。
来了！
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怪他搞恶作剧，浪费组织宝贵的调查资源，还间接引发了北莞官场的大地震。
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指划开接听键，准备接受组织狂风暴雨般的训斥。
“喂，您好。”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谄媚。
“是连城同志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沉稳，甚至带着几分欣慰笑意的男声，“我是省纪委的老王啊。”
老王？
信访室那个王主任？
孙连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果然是正主找上门了！
“王……王主任，您好，您好！”他赶紧从地上站直了身体，虽然对方根本看不见。
“连城同志，不要紧张嘛。”老王的声音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的欣赏，“给你打电话，是想提前和你说一声，你辛苦了！”
孙连城，懵了。
辛苦了？
这开场白不对啊！剧本不应该是“孙连城！你他妈搞什么鬼！”吗？
“组织上，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啊！”老王继续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对一位智勇双全的后辈的赞许，“你为党和人民，立下了汗马功劳！”
“啊？”孙连城彻底傻眼了，他感觉自己的cpU已经烧了。
什么良苦用心？
什么汗马功劳？
我最大的功劳，就是把一碗滚烫的泡面，精准无误地扣在了自己的脚上！
“连城同志，你这种身在关键岗位，却不惜牺牲个人名誉，以大智慧、大担当与腐败分子作斗争的崇高精神，值得我们全体纪检干部学习啊！”老王的声音甚至有些激动，“你放心，组织永远是你的坚强后盾！绝不会让你这样有勇有谋的好同志，受半点委屈！”
孙连城拿着电话，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位省纪委的领导通话，而是在和一个来自平行宇宙的陌生人，进行着一段完全无法解码的对话。
“那个……王主任，”他结结巴巴地，挤出了几个字，“我……我不太明白……”
“哈哈哈，明白，明白！我们都明白！”老王爽朗地笑了起来，“你这种深藏功与名的行事风格，我们都清楚！不多说了，过几天，省里会有正式的通报表扬下来。你好好工作，组织非常看好你！”
不等孙连城再问，电话就“啪”地一声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忙音，孙连城石化在了原地。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在这个梦里，黑白是颠倒的，逻辑是混乱的，他明明想扮演一个小丑，却被所有人当成了英雄。
他朝着自己开了一枪，结果全世界都为他起立喝彩，庆祝他精准击毙了远在天边的敌人。
良久，他默默地弯下腰，收拾起地上的狼藉。
他走进书房，打开那台被他用来“犯罪”的旧电脑。
开机画面过后，熟悉的桌面映入眼帘。
他找到那个文件夹，点开，那张p得惨不忍睹，鬼气森森的“全家福”，赫然出现在屏幕中央。
照片上，他那颗被生硬嫁接上去的头颅，表情严肃，目光呆滞，透着一股与周围欢乐气氛格格不入的荒诞。那个虚构的“白人妻子”，笑得热情奔放。那个被安上“孙宇宙”之名的“逆子”，一脸桀骜不驯。
孙连城看着这张图，久久无语。
这就是他的“杰作”。
一封旨在自毁前程的信，一把刺向自己的刀。
最终，却成了一曲忠诚的赞歌，一柄斩落他人的利剑。
他默默地移动鼠标，右键点击图片。
一个菜单弹了出来。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点击了那行字——
“设置为桌面背景”。
瞬间，整个电脑屏幕，都被这张充满了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全家福”所占据。
孙连城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
从此以后，他要每天看着这张照片。
他要每天，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孙连城啊孙连城，你看看你。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你想当一个坏人，当一个罪人，怎么就这么难！
——你通往咸鱼之路的每一条康庄大道，都被名为“功劳”的路障堵得死死的。
——现在，就连那扇通往地狱的门，都在你面前，“砰”的一声，彻底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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