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火光摇曳,将人影投于斑驳壁上,恍如鬼魅翩跹。那一声模糊呓语与手背转瞬即逝的冰冷触感,惊得苏婉清骤然弹开,如同被灼热的烙铁烫伤。她踉跄后退数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石柱,才止住退势。一手捂着依旧残留冰冷与奇异温热感的唇瓣,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方才被他指尖擦过的手背,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醒了?亦或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她惶惑不安地望去,只见沈孤寒依旧倚墙昏迷,眉宇间痛楚之色未消,那抹妖异的潮红仍盘踞在他苍白面容上,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并未有苏醒的迹象。方才那一切,仿佛只是她极度紧张下的错觉,却又真实得令她指尖发颤。
白衣女子静立一旁,清冷目光掠过苏婉清惊慌失措的模样,最终落回沈孤寒身上,淡淡道:“灵台未明,神魂未复,只是气机牵引下的些许反应,非是清醒。”
苏婉清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旋即又被更深的羞赧淹没。即便他未曾清醒,自己那般……那般举动,终究是……她不敢再想下去,脸颊耳根烧得厉害,只得深深垂下头,恨不得将自己藏进阴影里。
“过来。”白衣女子道。
苏婉清依言,怯怯上前。
白衣女子再次执起沈孤寒的手腕探脉,片刻后,语气微凝:“石髓乳药力已化开大半,护住了他心脉本源,暂时无性命之虞。但他体内那股戾气根深蒂固,与药力冲突虽暂缓,却并未消散,反似被激发,蛰伏更深。若不能根除,终是巨大隐患,随时可能再次反噬,届时恐神仙难救。”
苏婉清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急道:“那……那该如何根除?”
“难。”白衣女子吐出一个字,松开沈孤寒的手腕,“此戾气并非寻常内力走火入魔,更似与他功法、命格乃至神魂纠缠一体,寻常法门难以撼动。除非……”
“除非什么?”苏婉清追问,眼中燃起希望。
白衣女子却并未立刻回答,转而将目光投向苏婉清,那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窥内里灵魂最深处的秘密。“你可知,他为何独独对你屡次留手,甚至拼死相护?”
苏婉清茫然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应是恨我入骨才对……”她想起那些惨死的苏家人,声音低落下去。
“恨?”白衣女子似是轻哼了一声,“或许有。但绝非全部。你记忆被封,灵台蒙尘,却偏偏神魂纯净,不染尘埃。这等体质,万中无一。”
她顿了顿,缓缓道:“我更在意的是,你昏迷之时,曾反复呓语一词。”
苏婉清一怔,下意识地抬头:“我……说了什么?”
“死愿。”白衣女子吐出两个字,声音清冷,却如重锤砸在苏婉清心口。
“死……愿?”苏婉清喃喃重复,这两个字莫名地勾起一阵心悸,仿佛触动了某个深埋的、连她自己都未知的弦。可细细去想,却依旧是一片空白,只有莫名的沉重与悲凉萦绕不散。“这是……何意?”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白衣女子眸光湛湛,“此词从何而来?是你失忆前便深植于心的执念,或是与他相关?”
“我……我不知道……”苏婉清痛苦地按住额头,努力回想,却只有阵阵针刺般的头痛袭来,“我想不起来……只是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便觉得……很难过,很决绝……”
白衣女子凝视她片刻,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才缓声道:“此词非比寻常。寻常人临死之愿,或为复仇,或为托付,或为执念,皆有其具体所指。然‘死愿’二字,空茫而绝对,更似一种……古老的契约,或是一种指向终极的决意。它不应轻易出现在一个少女的呓语之中。”
她目光再次转向沈孤寒:“而他,沈孤寒,天煞孤星,杀孽缠身。他所修功法《孤星秘典》乃至阴至戾之路,杀伐越重,功力越深,然戾气反噬亦越强,终将彻底迷失心智,沦为只知杀戮的疯魔。据传闻,欲化解此戾气,或有一法……”
苏婉清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她。
“需寻得一个‘净魂’,一个神魂至纯至净、愿以自身全部生机与魂灵为祭,发下‘死愿’,甘愿承其所有戾气杀孽,代其受过,或能有一线可能,助其逆转功法,净化己身。”白衣女子声音平稳,却字字惊心,如同惊雷炸响在苏婉清耳畔。
净魂?死愿?承其戾气?代其受过?
每一个词都带着血腥而残酷的气息,冲击着苏婉清的认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昏迷中的沈孤寒,声音颤抖:“前辈的意思是……他留我性命,是因为……因为我可能是那个能帮他化解戾气的‘净魂’?而他屡次护我,是因为我……我还有用?”
这个猜测冰冷而现实,像一把钝刀割裂着她心中那一点点因他相护而滋生出的、模糊不清的情愫。
白衣女子却摇了摇头:“未必如此简单。《孤星秘典》玄奥诡异,所谓‘净魂死愿’之法也仅是江湖传闻,虚无缥缈,从未得证。沈孤寒此人,性情乖戾,行事莫测,未必会信此缥缈之说。他若真信,更应将你禁锢身边,设法控制,而非任你流落,更不会在自身难保时仍拼死护你周全,这于理不合。”
她沉吟道:“我更倾向于,他或许在你身上感知到了某种与他自身功法或命运相关的特质,引他探究,甚至……可能他自己也未曾完全明晰其中关窍。而你的‘死愿’呓语,若真与他相关,那这背后牵扯的因果,恐怕远超想象。”
苏婉清听得心乱如麻,方才那点被利用的猜疑被更深的迷雾取代。不是利用,那又是什么?命运相关的特质?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有何特质能引得这煞星另眼相看?还有那莫名其妙的“死愿”……
“那我……我该怎么办?”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茫然。失忆如同厚重的帷幕,将她与过往彻底隔绝,而眼前的路,又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陷阱。
“等。”白衣女子道,“等他醒来。许多谜团,或许唯有他方能解答。至于你的记忆……”她目光再次扫过苏婉清,“封禁你记忆的手法极为高明,并非寻常点穴或药物所致,更似一种奇特的魂术或咒印,强行冲击恐伤及你神魂根本。唯有寻得施术者,或寻到与之相关的特定契机,方有可能解开。”
魂术?咒印?苏婉清愈发觉得自身处境光怪陆离。她究竟卷入了一个怎样的旋涡?
就在这时,沈孤寒发出一声较为沉重的呻吟,身体痉挛的幅度加大,似乎那药力与戾气的争斗再次变得激烈起来。一缕暗红色的血迹,缓缓自他嘴角溢出,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可怖。
“他怎么了?”苏婉清惊道。
白衣女子俯身探查,眉头微蹙:“药力正在修复他脏腑旧伤,然一些郁结多年的暗伤淤血被化开,需排出体外。只是他昏迷无法自主运功,淤血排出不畅。需有人助他疏导经脉,推血过宫。”
她说着,目光自然落在苏婉清身上:“你方才既能引动他气机,或可再试。此次不需唇齿相渡,只需将手掌抵于他背心灵台穴,尝试将你体内那缕平和生气缓缓输入,助他引导药力,化开淤结。切记,心无杂念,意守丹田,无论感受到什么,皆不可惊慌退缩,否则气机反冲,于你二人皆有大害。”
又要她来?苏婉清看着沈孤寒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心中惧怕,但知此刻不容退缩。她用力点头:“我明白。”
她绕到沈孤寒身后,跪坐下来,依言将微微颤抖的右手手掌,轻轻抵在他背心之处。隔着一层湿冷的衣料,依然能感受到其下身体的冰冷与紧绷。她闭上眼,努力排除心中杂念,回想着方才渡气时那丝微妙的感应,尝试调动体内那缕微弱却纯净的气息。
初时并无反应,她丹田气息微弱,几乎难以捕捉。但她心性坚韧,一遍遍尝试,全神贯注。渐渐地,一股微弱的暖流自丹田升起,循着手臂经脉,缓缓渡入沈孤寒体内。
就在她的气息进入的刹那,一股庞大、混乱、充满暴戾与痛苦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那仿佛是沈孤寒体内世界的投影——无尽的黑暗、刺骨的冰冷、狂躁的杀意、以及深可见骨的创伤之痛……种种负面情绪与能量交织冲撞,几乎将苏婉清那缕微弱的气息瞬间撕碎!
“嗯!”苏婉清闷哼一声,脸色发白,抵在他背心的手掌下意识地想收回,却想起白衣女子的告诫,硬生生忍住,咬牙坚持,努力保持着那缕生气的平和与稳定,如同暴风雨海面上的一叶扁舟,艰难地前行。
她的气息太过微弱,相对于沈孤寒体内那混乱的能量风暴,简直是杯水车薪。但她那至纯至净的特质,却仿佛在这片黑暗混乱中投入了一缕微光,虽然微弱,却异常醒目,所过之处,竟奇异地让那些狂躁的能量稍稍平复了一丝丝。
她引导着这缕微光,小心翼翼地在他经脉中穿行,依照本能,向着那些郁结沉重、隐作痛楚之处缓缓靠近。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她很快便额头见汗,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白衣女子在一旁静静注视,眼中再次掠过惊异之色。此女神魂之纯净,实在罕见,竟真能对沈孤寒那身戾气产生些许安抚之效。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确然存在。这绝非寻常“净魂”所能解释,其中定然还有更深层的缘由。
时间一点点流逝。苏婉清全身心沉浸其中,外界的一切仿佛都已远去。她忘记了羞怯,忘记了恐惧,只剩下引导那缕生气、化解对方痛苦的执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某一处严重的淤结在她的气息缓慢温养下,似乎松动了一些。与此同时,沈孤寒身体猛地一震,“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暗黑色的淤血,胸口的起伏似乎顿时顺畅了不少。
成功了!苏婉清心中一喜,正欲再接再厉,却冷不防一股极其阴冷、怨毒的意识碎片,顺着她那缕与之相接的气息,猛地反馈回她的脑海!
……杀!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冷……好冷……娘亲……你在哪…… ……为何要逼我……为何都不信我!…… ……孤星照命,天煞孤寒……呵呵……哈哈哈哈!…… ……那道模糊的纤弱身影……别过来!快走!…… ……“死愿”……代价……必须……
无数混乱的、破碎的、充斥着极端情绪的意念碎片如同冰锥般刺入苏婉清的意识!那其中有冲天的杀意,有彻骨的孤冷,有被背叛的愤怒,有癫狂的嘲弄,还有……一丝深藏的、被她气息偶然触及的脆弱与……一丝无法辨明的、关于“死愿”的执念?
“啊——!”苏婉清猝不及防,只觉头颅如同炸裂般剧痛,惊叫一声,那缕维系的气息瞬间中断,整个人如同被无形之力击中,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冰冷的石地上,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静心宁神!”白衣女子的低喝如同晨钟暮鼓,震入她耳中。同时,一股温和力量再次涌入她后心,助她稳住翻腾的气血和混乱的神识。
苏婉清大口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未散的痛楚。方才那一瞬间的感受,太过恐怖,仿佛亲身坠入了无间地狱,体验了沈孤寒所承受的万分之一的痛苦与疯狂。
那是……他的内心世界吗?那般黑暗,那般痛苦……那声“娘亲”的呼唤,那般无助……还有那关于“死愿”的碎片……
她怔怔地望向那个依旧昏迷的男人,心中的恐惧竟奇异地被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冲淡了些许。他……并非生来便是魔头吧?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白衣女子查看了下沈孤寒的状况,见他吐出淤血后,气息反而平稳了些许,那抹潮红也略有消退,便知苏婉清误打误撞,竟是起了些效果。她看向惊魂未定的苏婉清,道:“感受到了?”
苏婉清余悸未消,轻轻点头,声音微哑:“好多……好多的痛苦和……恨。还有……一些破碎的念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好像……也有提到‘死愿’……”
白衣女子眸光一凝:“果然与他有关。你可能捕捉到更多?”
苏婉清努力回想,却只觉得那些碎片模糊混乱,难以拼凑,只得摇头:“太乱了……只知道他很痛苦,很……孤独。”
白衣女子沉默片刻,道:“能触及他深层意识碎片,已属异数。此事暂且压下,勿要再轻易尝试,你神魂受不住他戾气冲击。他此番淤血吐出,情况暂稳,能否真正熬过,仍需看他自身意志。”
她自怀中又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盒,打开后,里面是几枚清香扑鼻的碧色丹丸。“此乃‘清心凝魂丹’,予你服下,稳固神魂,恢复元气。”
苏婉清接过丹丸,依言服下一枚。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凉舒适的气息迅速蔓延开来,抚平了她神魂的颤栗与头脑的刺痛。
殿外,天光已大亮,雨后的阳光透过残破的穹顶,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糜。然而殿内的气氛,却依旧沉重凝滞。
苏婉清靠坐在石柱下,抱着双膝,目光不时飘向沈孤寒。经过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接触”,她再也无法用单纯的“恐惧”或“仇恨”来看待他。那个词——“死愿”,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将她与他更加紧密地、也更加诡异联系在一起。
他需要她的“死愿”来化解戾气?可她甚至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而她失忆前的呓语,又为何会与这个词相关?是他施加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还有他意识碎片中那道模糊的纤弱身影……是谁?与他又有何关联?为何想到那道身影,她心口会莫名一涩?
无数疑问盘旋在心头,得不到解答。她只能等待,等待这个浑身是谜的男人醒来,或许才能窥得一丝真相。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沈孤寒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气息平稳仿佛沉睡,有时又会被体内冲突折磨得痛苦低吟。苏婉清在白衣女子的允许下,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衣角蘸取清水,替他擦拭脸上颈间的血污和冷汗。
指尖偶尔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她都会如同受惊般缩回。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褪去杀戾之气后,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安静与……脆弱。
这个人,是双手沾满她亲族鲜血的仇敌。 这个人,也是数次于危难中护她性命的……陌生人。 这个人,可能与她失忆的真相息息相关。 这个人,更需要她那莫名其妙的“死愿”。
爱与恨,恩与仇,恐惧与好奇,抗拒与牵扯……种种复杂情绪在她心中交织缠绕,剪不断,理还乱。
日头渐渐西斜,殿内光线再次变得昏暗。白衣女子始终静立一旁,如同雕塑,气息融于环境,仿佛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突然,一直昏迷的沈孤寒,喉咙里发出一串极其沙哑模糊的音节,不再是痛苦的呻吟,更似无意识的呓语。
苏婉清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悄悄靠近了些,试图听清。
“……不……不是……” “……为何……是你……” “……代价……还不够么……” “……‘锁’……碎了……”
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夹杂着沉重的喘息。苏婉清听得云里雾里,唯有那个“‘锁’碎了”,让她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联想到了自己记忆的封禁。
难道……他指的是这个?
她正凝神细听,沈孤寒的呓语却陡然变得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刻骨铭心般的痛苦与挣扎:
“……阿……颜……”
这两个字吐出得异常清晰,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力气,之后便再次陷入沉寂,唯有眉头锁得更紧,仿佛即便在昏迷中,也无法摆脱那深植于心的梦魇。
阿颜?
是一个名字?一个女子的名字?
苏婉清怔在原地。原来他心中,竟藏着这样一个能让他流露出如此痛苦情绪的人吗?那个在他意识碎片中出现的模糊身影,就是这位“阿颜”?
她是谁?如今何在?与他又是何关系?
心中那点莫名的涩意再次扩散开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与……酸楚。
就在她心神摇曳之际,一直静立的白衣女子忽然眸光一凛,转头望向殿外某个方向,低声道:“有人来了。气息不弱,约在百丈之外,正快速接近此地。”
苏婉清顿时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脸色一变:“是点苍派的人追来了吗?”
“不像。”白衣女子微微蹙眉,“气息阴冷诡谲,非是点苍派的路数。看来,盯着他的人,不止一方。”
她话音未落,已瞬间移至沈孤寒身边,出手如电,连点他周身数处大穴,进一步封锁其气息波动,同时对苏婉清道:“收敛气息,勿要出声。”
苏婉清连忙照做,紧张地望向殿外,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这茫茫江湖,步步杀机,究竟何时才是尽头?而昏迷不醒的沈孤寒,以及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这接踵而至的危机?
殿外,风声掠过废墟,带来隐约的衣袂破空之声。
死愿之谜未解,新的危机已悄然逼近。
---
(本章完)
喜欢剑尽人间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剑尽人间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