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建科临时负责人抱来厚厚两摞文件时，额头上全是汗。一摞是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矿工之家”二期安置房项目招标文件草案；另一摞则是蒙着厚厚灰尘、边角卷曲发黄的“矿工之家”一期工程原始档案。两摞文件并排放在王磊宽大的办公桌上，如同两个时代的对峙，一个光鲜亮丽，一个尘封着过往的褶皱。
王磊的目光直接掠过那叠崭新的草案。他示意对方离开，然后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叠泛黄的旧档案卷宗。尘土的气息混合着纸张陈腐的味道弥漫开来。他像考古学家剥离文物上的泥土，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拂过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和泛黄的纸张。
档案内容繁杂：立项报告、规划图纸、征地文件、预算审批、招标公告、投标文件、评标记录、施工合同、竣工验收报告…时间跨度长达三年。王磊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逐页扫过，寻找着任何可能的“褶皱”和“断点”。
很快，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份文件上——一期安置房项目的《工程材料采购清单及预算审批表》。审批表下方，签着一串名字：施工单位项目经理、监理工程师、甲方代表（长山矿基建科）、最后是分管领导的审批签字——钱伟明。
王磊的目光在钱伟明的签名上停留片刻，又移向材料清单。清单上，水泥、钢筋、砂石、门窗…种类繁多，数量巨大。他的目光在“商品混凝土（c30）”和“钢筋（hRb400）”这两项大宗材料上反复扫视，眉头微蹙。他拿起旁边的计算器，对照着清单上的数量、当时的市场指导价以及最终的预算审批金额，快速进行核算。
指尖在计算器按键上飞快跳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逐渐勾勒出一个冰冷的轮廓。王磊的眼神越来越冷。预算金额，明显高于当时市场同类工程的平均水平！尤其是商品混凝土和钢筋这两项主材，预算价高出市场同期合理价近15%！这多出来的部分，足以吞噬掉安置房项目中本应用于提升品质或惠及矿工的资金！
“虚高…”王磊低声自语，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不仅仅是浪费，更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预留空间，为后续的利益输送埋下伏笔。
他继续往后翻。招标文件、投标文件…当翻到最终中标的施工单位资料时，王磊的目光骤然锐利！中标单位：“北山市宏远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这个名字…王磊的指尖在“宏远”两个字上划过，迅速在脑海中搜索。恒远矿建…宏远建筑…名字如此相似，仅仅是巧合？
他立刻拿起电话：“孙科长…查一下…宏远建筑…股东…关联企业…”
招标文件评审预备会的气氛有些微妙。小会议室里，周铁山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一份份装订精美的投标文件。参与评审的几位成员：基建科临时负责人、财务科副科长、工会代表刘大姐，还有被郑毅“寄予厚望”的安全特派专员王磊。
周铁山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力：“同志们，二期安置房项目，意义重大，社会关注度高。郑副局长特别强调，一定要阳光透明，优中选优。今天，我们先初步过一遍这几家投标单位的基本情况，看看资质、业绩、报价是否都符合要求，有没有硬伤。”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件：“第一家，‘安泰置业集团’。省里来的大公司，资质一级，业绩丰富，省内好几个大型安居工程都是他们做的。报价…嗯，在预算范围内，技术标做得也很规范。”他介绍的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倾向性。
“安泰置业？”工会刘大姐皱起眉头，快人快语，“周矿，这公司名字听着有点耳生啊？咱长山以前的大工程，好像没怎么见过他们？他们真了解咱矿区的实际情况吗？别到时候弄些花架子，不实用！”
财务科副科长推了推眼镜，谨慎地补充：“刘大姐说得也有点道理。安泰的报价虽然是预算内，但几乎是贴着预算上限报的。另外几家本地企业，像‘长山建工’、‘磐石建筑’，报价都更实在些，而且他们熟悉矿区环境，施工组织可能更灵活。”
基建科临时负责人看了看周铁山略显阴沉的脸色，打圆场道：“安泰是大公司，实力雄厚，抗风险能力强。安置房这种民生工程，稳定第一嘛。本地企业…不是不好，但规模和管理上，可能确实有点差距…”
讨论的焦点集中在“安泰置业”与其他本地企业的优劣上。周铁山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敲着桌面，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坐在角落、一直沉默翻看文件的王磊。
“王专员，”周铁山忍不住点名，“你是安全特派员，对施工安全和质量把关最有发言权。你看…这几家单位，哪家的安全管理和质量保障体系更让你放心？”他把问题巧妙地抛给了王磊，想听听这个“定海神针”的意见，也试图打破僵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王磊身上。
王磊缓缓抬起头，没有直接回答周铁山的问题。他放下手中那份“宏远建筑”的旧投标文件，拿起桌上另一份材料——正是那份他核算过的、一期安置房《工程材料采购清单及预算审批表》的复印件。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让会议室安静下来：
“安全…质量…根基…在材料。”
“一期…安置房…c30混凝土…钢筋…预算价…比市场…高15%。”
“钱…去哪了？”
他扬了扬手中的复印件，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骤变的周铁山和神情各异的评审成员。
“轰！”
周铁山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期安置房的旧账！王磊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它翻了出来！还直接点出了材料预算虚高这个要命的问题！钱去哪了？这问题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指当年操盘手钱伟明，也指向所有可能从中渔利的人！更要命的是，二期项目刚启动，王磊就抛出这个问题，无异于在招标开始前就投下了一颗巨大的警示弹！
“这…这是以前的事…钱伟明都…”基建科临时负责人脸色发白，试图辩解。
“以前的事？”刘大姐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以前的事就不是事了？那些虚高的钱，都是从矿工兄弟的抚恤金、从矿上的血汗钱里抠出来的！以前能这么干，现在就能换个法子接着干！我看王专员问得好！这二期招标，第一个就得查清楚，不能再让这种喝血的蛀虫钻进来！”
财务科副科长也坐不住了，扶了扶眼镜：“王专员指出的问题…确实值得警惕。二期项目的材料采购预算，必须严格审核，参照同期真实市场价，挤掉所有水分！建议聘请独立第三方造价咨询全程跟踪！”
会议室内瞬间炸开了锅。王磊轻飘飘一句话，一个旧文件复印件，彻底撕碎了郑毅试图营造的“阳光透明”的表象，将一期项目的旧伤疤血淋淋地揭开，也让二期招标还没开始就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疑云和严苛的监督氛围。
周铁山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看着被王磊搅得一团糟的评审预备会，看着刘大姐的愤怒和财务科长的警惕，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一拍桌子：
“够了！今天的会先到这里！材料预算的问题…我会向郑副局长汇报！二期招标，必须严格程序，杜绝一切漏洞！散会！”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王磊没有动，他收起那份复印件和一期宏远建筑的投标文件，目光沉静。他知道，旧墨痕里的褶皱，已经开始在新的图纸上投射阴影。而“安泰置业”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已经和“宏远建筑”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矿务局大楼的地下档案库房，弥漫着陈腐的纸张和灰尘气息，灯光昏暗。王磊独自一人，拿着特别调阅批条，在管理员疑惑的目光中，找到了存放三年前工程关联企业备案信息的铁皮柜。他需要证实那个萦绕心头的猜测。
铁皮柜打开，灰尘扑面而来。王磊借着昏暗的灯光，一份份翻找着当年的企业注册资料、股东名册、关联企业备案表。时间在寂静和尘埃中流逝。他的指尖掠过一份份发黄的文件，最终，停在了一份北山市工商局出具的《企业变更登记核准通知书》上。
企业名称：北山市宏远建筑工程有限公司。
变更事项：股东及持股比例变更。
变更时间：一期安置房项目竣工后三个月。
变更后控股股东：安泰投资有限公司（持股比例：85%）。
原股东（自然人）股权被大幅稀释。
王磊的目光死死盯住“安泰投资有限公司”这个名字。他迅速翻找关联备案信息，很快，在一份《关联企业情况说明》中看到：
“安泰投资有限公司，系安泰置业集团有限公司全资子公司。”
宏远建筑，一期安置房的中标单位，在项目完工后不久，就被安泰置业通过其子公司安泰投资，悄然收入囊中！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当年通过钱伟明操作，以虚高预算喂饱的“宏远建筑”，最终成了“安泰置业”的盘中餐！意味着安泰置业这个如今高调竞标二期项目的“省里大公司”，其根系早已通过隐秘的资本运作，深深扎进了长山矿安置房项目的土壤里，吸吮着上一期的养分，如今又张开口器，瞄准了更大的二期蛋糕！
王磊合上档案，在昏暗的光线下，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郑毅力推的“安泰置业”，其光鲜的外表下，缠绕着三年前那笔旧账的藤蔓。这不仅仅是一个招标项目，这是一场跨越时间的利益传递与放大！而矿工安置房，不过是这场肮脏交易中，被不断榨取价值的载体。他拿起笔，在档案扉页的空白处，缓缓写下两个字：
**蛇吞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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