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七月,汴梁城如同架在蒸笼上。
枢密院值房的门窗洞开,透不进一丝凉风。
但前两次朝廷组织救援太原失败的消息,已经由枢密院漏出,在城中街头巷尾传开了。
第一次救援,仅榆次一战,九万西军将士,全都没了...
带兵的种帅被金狗射成了刺猬!
他们把他的铠甲剥了,尸体吊在关前示众!
坊间的茶客私下还进一步分析败因。
“朝廷不放权!派去的监军拿着尚方宝剑,一天三道金牌催促进兵!种帅明知是死地也不得不往里扎...”
另一名茶客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
“姚古呢?!带着朝廷调拨的六万精锐在百里外看戏!金狗就派了不到两百骑,打着我大宋军旗在他营前晃了两圈!这个老匹夫就被唬住了!整整三日,一步都不敢前进!”
有人气得胡子都在抖。
“斥候拼死回报说那是疑兵时,金狗早已在榆次谷吃得满嘴流油,大摇大摆地回去了!废物!全是废物!”
“种师中将军的九万精甲,是被朝廷催促的急令葬送的!姚古六万人马的裹足不前,是被临阵猜疑的流毒侵蚀的!朝廷,才是催命符!才是我大宋真正的毒瘤!”
城中的百姓流议又反过来给朝廷巨大的舆论压力。
皇庭组建了对金战事的特别班子,在紫宸殿集中会商,吃睡皆在殿中。
皇帝赵桓背对着众人站在巨大的舆图前,那地图上用朱砂醒目地圈出太原府的轮廓,周围插着代表金军兵锋的小黑旗。
他瘦高的身躯裹在深紫色的官袍里,显得嶙峋而肃杀。
舆图上纵横交错,插满了各色小旗——玄甲禁军、赤衣厢军平定军、威胜军,还有各地义军。
皇帝倏然转身,眼窝深陷,目光却如同淬火的刀锋,扫过几位须发皆白的同僚。
“沉疴痼疾,岂止在边关!”
新任河北河东路宣抚使李纲纲的声音不高,却在闷热的房间里激起金石般的回响。
“庙堂之上,怯懦与猜忌为伍;中枢之间,苟安与掣肘同行!”
他猛地一指校场方向:“看看我们的大军!”
烈日炙烤着校场大地,卷起黄蒙蒙的尘烟。
旌旗在热风中挣扎着翻卷——代表中央禁军八万步卒的玄甲阵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的钢铁堡垒。
两翼五万厢军轻骑的赤色幡幢在尘土中翻滚。
平定军步兵方阵的两万支长枪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寒光。
辽州军步卒扛着沉重的牛皮盾牌,汗水浸透了麻布军衣。
汾州军特有的钩镰枪阵排列如林刃闪烁。
各州府的勤王义勇打着颜色驳杂的旗帜,手持五花八门的兵器,目光却带着相似的悍勇。
李纲的声音穿透喧嚣,直抵每位议军重臣的耳膜。
“此去太原,二十二万王师——有我李伯纪在,无退!”
李纲面向圣上请战。
他明白,此次各兵归集,倾巢而出,22万或许是大宋最后的体面了。
孙府西北角的西厢小院被高高的院墙和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笼罩着。
蝉在树顶不知疲倦地鼓噪。
有人来通禀林云舟的小厮阿福来了。
阿福弓着腰,背着一个几乎比他半人还高的巨大包袱,脚步踉跄地冲进来。
一见到郡主,阿福腿一软,“噗通”跪倒,额头抵着滚烫的青砖地,肩膀还在剧烈抖动,汗水顺着鬓角小溪似的往下淌。
“郡主!”
他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哭腔,“求郡主帮我混入朝廷救太原的大军!”
赵清璃放下槐叶,目光落在那巨大的包袱和地上跪伏的身影上。
一旁铜壶的水沸了,“咕嘟咕嘟”顶起盖子。
清璃正面答复他,只是让他稍等片刻,她带着青黛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的赵清璃直接甩给侍女青黛一把剪刀。
“小姐……!”
青黛带着哭腔的声音压抑在喉咙里,她手里紧握着一把锋利的铜剪子,指节捏得泛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面前的菱花铜镜里映出赵清璃苍白的侧脸。
赵清璃垂着眼睫,纤长如同蝶翼的阴影落在下眼睑。
她身上只穿着月白色中衣,颈项线条优美而脆弱。
“青黛,动手。”
喀嚓——
一绺乌黑润泽、光可鉴人的长发包裹着丝缎般的光泽应声而落,掉在青砖地上,像一段被折断的锦缎。
青黛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闭着眼睛,凭着直觉胡乱又剪了几下。
再睁眼时,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赵清璃像是毫不在意。
她微微偏头,目光扫过额角的淤痕,随即站起身,利落地解开中衣细带,露出雪白但略显单薄的肩膀和胸脯。
她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素白绢帛,那绢料细密如银,却透着一种柔韧的劲道。
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胸口,动作熟稔而迅疾。
每绕一圈,她就用力收紧一下。
绢帛如同贪婪的蟒蛇,毫不留情地勒束住她发育良好的曲线。
一层、两层、三层……
镜中那雪白肌肤随着缠绕迅速泛起深红的勒痕,胸口被强行压平。
她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而短浅,却强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束胸完成,赵清璃拿起叠放在桌上的一件半旧靛蓝色粗布军士常服。
那布料又厚又糙,在七月酷暑里穿上身的感觉可想而知。
当她麻利地系好最后一根束腰的牛皮带,将一块磨得边缘起毛的军牌揣入怀中时,镜子里那个眉目如画、气质清冷的郡主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宇间带着些许稚嫩和难以言喻戾气的瘦削少年军士
——只除了一截因军服领口稍大而露出的雪腻脖颈,在深色布料衬托下白得晃眼,泄露了天机。
阿福一眼瞧见赵清璃的装扮,惊得一个趔趄。
“我跟你一起混到军中。”
赵清璃言简意赅。
她的声音因为紧束而显得有些低哑。
她紧束的胸膛微微起伏,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记住了!我们是磁州义勇,自愿投奔朝廷大军救援太原,投奔李宣抚打金狗的!至于军户的文书我会让人尽快办好。”
但二少爷不会看她来冒险的啊!
阿福被那股气势所慑,看她剪了头发,留着普通军户的发髻,就知道她的意愿已坚。
寅末卯初。
朱雀门外的巨大点兵场上,早已人吼马嘶。
四万人马,来自各路大军的代表在黑暗中集结列队。
各色旗帜密密麻麻如同丛林,在黎明的微光中形成一片片黑压压的、望不到边际的沉默轮廓。
汗味、马粪味、尘土味、铁器的锈味、皮革的膻味混杂在一起。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名士兵的心口,也沉甸甸地压在整片大地之上。
卯时正刻,沉重的号角声撕裂长空,如同巨龙低沉的咆哮,震荡得地皮都在微微颤抖。
“万岁!万岁!”
巨大的声浪骤然爆发,由近及远,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校场。
所有士兵齐刷刷看向高台。
高台之上,明黄色的巨大华盖张开,如同展开的一片遮天羽翼。
年轻的大宋官家赵桓身着庄重的衮服,在宦官和武将的簇拥下缓步登台。
他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下方无边无际的人海,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
司礼太监王瑾连忙趋步上前,躬身将耳朵凑近官家嘴边。
片刻后,皇帝赵桓直起身,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同鞭子般抽向台下每一个角落。
“大宋的英勇将士们——!”
声浪为之微微一窒。
“太原府!我大宋河东之重镇!军民苦战,力拒金贼于坚城之下,已逾一百天!尸骨如山,鲜血成河,其壮烈可昭日月!朕——心甚痛!!!”
赵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嘶哑和煽动性的悲怆。
“今日!王师云集!二十二万天兵!旌旗招展!”
他手臂夸张地一挥,指向黑压压的军阵。
“此去!解太原之围!驱虎狼之兵!雪榆次之耻!报种师中将军及九万忠魂之血仇!”
“凡我大宋儿郎!须奋勇争先!扬我国威!”
“陛下特旨——!” 王瑾的声音陡然又拔高了一个八度: “斩金兵一级者——赏上等铜钱五十贯!活捉金兵百夫长者——擢升一阶官身!擒获千户者——封五品武德将军!斩获万夫长以上敌酋者——封爵!世袭罔替!!!”
台下短暂的死寂之后,随即如同往热油锅里倒进了一瓢冷水。
赵清璃、阿福穿着同样半旧的靛蓝军服,身形隐在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威胜军刀牌手身后。
她的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下颚紧咬。
高台右侧稍下方那道身影——康王赵构!
九殿下赵构身着紫金蟒袍,按剑而立。
蓦地!
赵构那双锐眼如同被精准牵引的箭矢,“唰”地一下定格在威胜军某个不起眼的方阵!
他的目光穿透了拥挤的人头和飞扬的尘土,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藏身于刀牌手背后的靛蓝身影!
那身影的轮廓,那独特的、即使穿着厚重军服也难以掩盖的瘦削肩背线条!
是赵清璃?
一定是她!
就在此刻,一个身披山文甲、满脸风尘的传令官疾步奔上高台侧后方,挡住了他的视线!
一阵风沙袭来,台下的方阵稍稍有些骚动。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督战的将官呵斥连连。
赵构下意识地揉了揉被风沙迷住的眼睛,眯着眼又看向刚才的方向,可那个刀牌手身后,除了几个同样穿着靛蓝军服、惊慌看着骚乱方向的威胜军士卒,哪还有那个独特的身影?
不见了。
“……怪了……”
他的目光重新转向正在宣讲犒赏军令的太监王瑾,不再看向台下。
二十二万大军即将踏上那条早已被血染红的救援路。
残阳被云层遮蔽,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这场扑朔迷离的太原战局。
七月的午后,知了在树荫里聒噪着。
宋府后院的这口老井成了难得的清凉之地。
井栏光滑冰凉,井水清澈微寒。
宋婉儿猛地将手中的针线筐子重重掼在用青石块垒砌的井台上。
竹篾编成的针线筐里,刚拆到一半的白色绢纱丝线团滚了出来,落进了井沿边的湿泥里,瞬间染上了一圈污渍。
“我不走!”宋婉儿脸颊因为激动和炎热而飞起两片不正常的红晕,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
“云舟在太原城一天!我就在这汴梁等着他!”
赵清璃站在几步开外,靠着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干。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粗笨的军士服,只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窄袖长褙子,腰间一条玄色束带勒得一丝不苟。
她刚从军营回来,身上还带着尘土的气息。
出征前,她得替林云舟把身后的牵挂解决掉。
“我不是来与你商量的,我是来通知你收拾好行李,去南方。”
她的目光扫过宋婉儿。
宋婉儿心里发慌,不明白她为何说出这么强硬的话。
“郡主凭什么替我拿主意?云舟若是回来……”
“他若回来,”
赵清璃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压得周遭热烘烘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发现你成了金人铁蹄下的一缕游魂,或是被掳入某座营帐做了暖床的奴隶,你猜他是提着刀去砍人,还是先一刀剐了他自己?”
宋婉儿浑身一颤,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嘴唇哆嗦着。
“你……你胡说什么!”
赵清璃没再看她惊慌的眼睛,视线投向院角的阴影。
一个穿着寻常褐色布衣、身影几乎与梧桐树荫融为一体的中年男子应声而出,无声走到宋婉儿身后。
他是晋王留给女儿的王府暗卫,平日里隐在暗处,鲜少现身。
他走到情绪激动、背对着他的宋婉儿身后三尺处停住。
宋婉儿犹不甘心,眼泪在眶里打转。
“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
话音未落,赵忠出手快如闪电。
他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只是身形微晃贴近半步,右臂如灵蛇般探出,食指中指并拢如锥,精准地点在宋婉儿颈后一个极细微的穴位上。
宋婉儿眼中还残留着不甘与愤怒,身体却瞬间软倒,像一截被骤然抽去了支撑的木桩,直挺挺向后栽去。
赵忠的手臂恰好稳稳托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迅速掩住她可能逸出的惊呼。
赵清璃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眼前倒下的是个无关紧要的包裹。
她只微微侧头,对着青黛和赵忠:“去她房里收拾要紧衣物细软。”
她的目光落在宋婉儿散落在地上的那团白色丝线上,顿了顿,还是俯身捡了起来,随手递还给青黛:“收好,让她路上继续绣。”
“是,郡主。”青黛连忙接过。
“从西便门出去,马车上备好水和干粮,路上不得投宿旅店,避开所有城镇。”
赵清璃语速清晰而快,“找熟悉的人换马走水路,日夜兼程。到了临安,直接送去林家,不必照面,只留口信给门房,就说……汴梁太乱,请林家姨娘照拂。”
赵忠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赵清璃又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玄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参知政事孙”字:“把这个带上,过江用孙府的帖子走,会更快更稳。”
“郡主,那您……”赵忠接过令牌,有些迟疑地看着她身上的尘土。
“我自有主张。”
赵清璃摆手,“去吧,捆严实点,免得到处惹麻烦。”
赵忠不再多言,抱着昏迷的宋婉儿快步走向后院小门,青黛抱着那团丝线和一个小包袱紧随其后,两人身影迅速消失在幽深的廊道里。
燥热的蝉鸣似乎又响亮了些。
井台边只剩赵清璃独自一人。
她的手指在水桶的水面划过,倒影支离破碎。
风里卷来军营的号角余音,短促而苍凉。
在出征之前,她还要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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