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客船犁开浑浊的河水，船尾拖出一道长长的白浪。
赵清璃倚在船舱窗边，素手托腮，望着两岸飞速倒退的青山黛影。
船行平稳，沿途驿站、客栈皆被打点得妥帖周全。
连青黛爱吃的杏脯蜜饯，都一匣匣备在舱内小几上，随取随有。
青黛拈起一颗金黄的杏脯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嘟囔。
“小姐，林家少爷这心……细得跟绣花针似的！连我爱吃啥都记得！这哪是照应，分明是……”
她挤眉弄眼，没往下说。
赵清璃没回头，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深处。
那里藏着一枚干枯的、蜷曲的兰叶书签。
是那盆歪脖子丑兰上掉下来的。
指尖拂过叶脉粗糙的纹路，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笨拙却滚烫的心意。
一丝极淡的甜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冰封的心湖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可这微弱的暖，转瞬便被前方京城那片深不见底的漩涡阴影吞噬。
她轻轻合上眼。
船行至一处荒僻渡口，暮色四合。
船老大吆喝着抛锚靠岸，夜泊于此。
客栈是早定好的上房，宽敞洁净，熏着淡淡的艾草香驱蚊虫。
赵清璃与青黛独占一间，铺着软缎的雕花大床，红木桌椅一应俱全。
同船的几个商贾家眷，却只能挤在楼下大通铺里，听着隔壁传来的娇声软语和隐隐的脂粉香，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酸得直冒泡。
“呸！又不是什么郡主了，神气什么！落毛凤凰不如鸡，摆什么谱！”一个穿红着绿的妇人啐了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上楼。
青黛气得小脸通红，想冲下去理论，被赵清璃一个眼神止住。
“由她们说去。”赵清璃声音平静，自顾自地铺开被褥。
青黛憋着气，一边铺床一边小声嘀咕。
“小姐您就是脾气太好！要是林家二少爷在场，看他不撕了那些长舌妇的嘴！……”
“青黛。”赵清璃打断她，声音微沉，“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她吹熄了灯，和衣躺下。
黑暗中，青黛翻来覆去，终是忍不住，凑近赵清璃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促狭。
“小姐，您说……林少爷这会儿在干嘛？是不是一直跟在我们身边？”
半晌，她回：“没有。我观察过了，他要是跟着，我早发现了。”
赵清璃背对着她，呼吸平稳，仿佛已然熟睡。
“他对您那份心，石头都能捂热了。”
“你个小妮子，你是不是也想找郎君了？”
“郡主可不许打趣我。我这辈子就跟着郡主！”
在黑暗中，那悄然爬上耳根的、滚烫的红晕，泄露了主人心底的波澜。
窗外，月光如水。
千里之外，汴梁城外一处荒僻村落。
简陋的马厩旁，林云舟正借着清冷的月光，给几匹拉车的驽马添草料。
粗糙的草料带着尘土的气息，沾了他满手。
他动作麻利，额角却渗着细密的汗珠。
这几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只为能早一步赶到汴梁，安排好一切，迎接她的到来。
他直起身，抹了把汗，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南方的夜空。
墨蓝的天幕上，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清辉遍洒。
他仿佛看见，千里之外，那艘逆流而上的客船，船头是否也立着一个清冷的身影，正沐浴着同一片月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思念和牵挂，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他对着那轮明月，无声地低语：“冰疙瘩……路上可还安好？”
客船再次启程，驶入一段更为荒凉的水域。
两岸山势陡峭，林木幽深，人烟稀少，连飞鸟的踪迹都稀薄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水腥气和草木腐败的沉闷味道。
赵清璃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
她睡不着，披衣走到船头，凭栏远眺。
河水在此处变得湍急，打着旋儿，水色也深得发黑。
船老大和几个老船工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不时警惕地扫视着两岸密林。
“小姐，这儿瞧着怪瘆人的……”青黛缩了缩脖子，挨近赵清璃。
话音未落！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撕裂寂静，狠狠钉在船舷上！箭尾兀自震颤不休！
“水匪！有水匪！”
船老大骇然变色，嘶声大吼！
两岸芦苇丛中，猛地窜出七八条快舟！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破浪而来！
舟上人影幢幢，个个手持明晃晃的钢刀，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凶光毕露的眼睛！
“保护小姐！”忠仆赵忠厉闻声冲出来喝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死死护在赵清璃身前。
水匪的快舟瞬间围拢！
“噗通！噗通！”
悍匪们如同下饺子般，纷纷跃上客船甲板！
刀光闪烁，喊杀震天！
客船上的武卫和船工仓促应战，顿时陷入苦斗！
赵忠一把年纪，却勇悍异常，手中钢刀舞得泼水不进，接连砍翻两名悍匪！
但他毕竟不再年轻，很快被三名匪徒缠住，险象环生！
一名身材格外魁梧、似是匪首的蒙面大汉，目光如毒蛇般扫过混乱的甲板，瞬间锁定了被护在船舱门口的赵清璃！
“抓住那个穿白衣服的漂亮小娘们！细皮嫩肉，拿回去当夫人！”匪首狞笑一声，手中鬼头刀带着呼啸的风声，避开赵忠的阻拦，直劈赵清璃面门！
刀锋未至，那森冷的杀意已激得赵清璃肌肤生寒！
青黛吓得失声尖叫！
赵清璃瞳孔骤缩，想躲，脚下却被混乱的人群绊住！
眼看那雪亮的刀锋就要将她一劈两半！
千钧一发之际！
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船尾不起眼的角落暴射而出！
速度快得只留下两道残影！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一柄狭长的、样式奇特的细刀，精准无比地格开了匪首势在必得的劈砍！
火星四溅！
另一道身影则如同下山猛虎，揉身撞入匪首怀中，一记刚猛无俦的肘击狠狠砸在对方胸口！
“呃啊！”
匪首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数步，胸口剧痛，气血翻涌，眼中满是惊骇！
这两个人！
什么时候上船的？！
刚才明明只是两个缩在角落、老实巴交的“行商”！
不等匪首反应，那使细刀的黑影手腕一抖，刀光如毒蛇吐信，瞬间在他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另一人则如影随形，拳脚如同狂风暴雨，招招狠辣，逼得匪首手忙脚乱，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变故陡生！
原本气势汹汹的水匪们顿时乱了阵脚！
赵忠压力骤减，精神大振，怒吼着带人反扑！
混乱中，一块被刀锋劈飞的尖锐木屑，如同流矢，呼啸着射向赵清璃！
她下意识侧身躲避！
“嗤啦！”
木屑擦着她左臂外侧飞过！
素白的衣袖瞬间被划开一道口子，雪白的肌肤上，一道寸许长的血痕迅速浮现，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沁出，染红了破损的衣料！
刺痛传来，赵清璃眉头微蹙，却一声未吭，只是迅速用手捂住了伤口。
船上有会家子，再打下去也占不到便宜。
匪首见势不妙，又惊又怒，嘶吼道：“风紧！扯呼！”
残余的水匪如同潮水般退去，纷纷跳回快舟，仓皇遁入茫茫芦苇荡，转眼消失不见。
甲板上，一片狼藉。
受伤的船工护卫在呻吟，劫后余生的乘客们惊魂未定，哭声、骂声、庆幸声交织在一起。
那两名突然暴起、扭转战局的“行商”，此刻却已悄然退回到人群边缘。
一人身材精瘦，面色蜡黄，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把狭长的细刀，刀身寒光流转。
另一人则是个敦实的汉子，搓着手，脸上带着憨厚的、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帮了个小忙的笑容。
他们混在惊魂未定的人群中，毫不起眼，仿佛刚才那雷霆万钧的出手只是幻觉。
赵清璃捂着渗血的左臂，清冷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两人身上。
蜡黄脸汉子似有所感，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随即又垂下眼帘，继续擦拭他的刀。
赵清璃心下了然。
是他的人。
那个莽撞又执拗的少年，竟将手伸得这样长，护她护得这样周全。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被人保护的暖意，和一丝不愿承认的依赖。
她收回目光，指尖用力按了按伤口，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痛与惊魂中度过了一夜。
汴梁，终于到了。
客船缓缓靠岸。
码头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赵清璃带着青黛和赵忠，随着人流走下跳板。
她脸色有些苍白，左臂的伤口虽已简单包扎，但失血和一路颠簸还是让她感到疲惫。
刚踏上坚实的青石板路，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拨开人群，快步迎了上来。
是林云舟。
他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色，眼底却跳跃着明亮的光彩，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欣喜的笑容。
“清璃！”他几步冲到近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如同数年未见。
她，一路强撑的镇定，一路压抑的后怕，一路深藏的委屈，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猛地靠过去，穿越下船的人潮，勇敢地。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在青黛捂着嘴的惊呼声中——
在赵忠愕然的眼神里——
在码头喧嚣的背景音下——
她张开双臂，一头扑进了林云舟的怀里！
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
脸颊深深埋进他带着尘土和汗水气息的胸膛！
那动作，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林云舟浑身猛地一僵！
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高举着手，僵在半空。
整个人如同石雕般定在原地。
大脑一片空白。
只有怀中那温软的身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那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属于她的、带着一丝血腥气的清冷气息，如此真实地冲击着他所有的感官。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脖颈的衣襟，正被某种温热的液体，迅速洇湿……
一滴，两滴……
滚烫的，灼人的。
是她无声的眼泪。
码头喧嚣的人声、车马声，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僵硬的手臂，终于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落下。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难以置信的温柔，轻轻收拢。
将她颤抖的身躯，更紧地拥入怀中。
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
喉结滚动。
发出一个干涩到极致的、带着无尽后怕和失而复得狂喜的音节：
“……郡主。”
直到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惊世骇俗。
他明媚的笑容。
“一路辛苦了！客栈我都安排好了，就在前面，清静又干净……”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贪婪地捕捉着分别数日的每一丝变化。
然而，当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她左臂时——
那抹刺目的、洇染在素白衣袖上的暗红血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
林云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灿烂的、带着少年人特有朝气的笑容，如同被冰水浇透的火苗，“噗”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骤然紧缩的瞳孔，和眼底翻涌起的、近乎狂暴的惊怒与心疼！
“你的手……怎么回事？！”
他死死盯着那片刺眼的暗红，仿佛那血迹正灼烧着他的心。
码头喧嚣的人声仿佛瞬间远去。
只剩下他的胆战心惊，她的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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