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棉布,慢慢压下来,把满园的迎春染成了淡金色。苏凝坐在断墙的残砖上,手里摩挲着那片带牙印的碎瓷,指尖的温度把瓷片焐得温热,像在焐热一段结冰的往事。
兰姑姑收拾东西时,眼角余光瞥见青石板上的桂花糕少了一角,缺口处还沾着些细土,像是被什么小动物啃过。她刚要开口,却见苏凝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往柳树的方向指了指 —— 树影里有团灰扑扑的小东西窜过,是只偷食的麻雀,嘴里还叼着点糕屑。
“让它吃吧。” 苏凝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笑意,“阿芸以前总说,万物有灵,吃了咱们的东西,就得替咱们传消息。”
兰姑姑这才注意到,石板旁的草丛里,散落着好几粒小米 —— 是苏凝来时特意带来的,用绵纸包着,藏在袖袋里,刚才趁她不注意时撒的。
苏凝把碎瓷片放进贴身的荷包里,荷包是用阿芸留下的蓝布做的,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兰花,是她当年跟着阿芸学的第一针绣活。针脚歪得像条小蛇,阿芸却捧着荷包笑了半天:“好看!比宫里绣娘绣的有灵气,这是咱们自己的花。”
那时她们总在夜里偷偷做绣活,阿芸的手巧,能把草绳编成花,她却笨得总扎到手。阿芸就握着她的手,一针一线地教,说 “绣娘绣的是规矩,咱们绣的是心意”。那些绣好的帕子,阿芸会偷偷塞给杂役房的老太监,换几个铜板,攒着,说 “等攒够了,就买通管事,带你出去”。
“她总把我当孩子。” 苏凝摸着荷包上的兰花,指尖划过那道被针扎破的痕迹,“其实她比我还小半岁,却总像个姐姐似的护着我。”
有次她被管事嬷嬷罚跪,膝盖磕在青石板上,渗出血来。阿芸背着人,偷偷把烧红的铁钎放进冷水里,再用布蘸着淬过的水给她擦伤口,说 “这是老家的法子,能消肿”。铁钎淬水时溅起的火星烫了阿芸的手,她却咬着牙不吭声,只说 “这点疼算啥”。
后来她才知道,那哪是什么老家的法子,是阿芸怕她伤口发炎,急得乱琢磨出来的。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各宫上灯的梆子声,三短一长,敲得人心头发沉。苏凝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玉质粗糙,还裂了道缝,是当年阿芸用攒了半年的铜板给她买的,说 “戴着能挡灾”。
“她总说我命苦,得戴点玉压一压。” 苏凝把玉佩贴在脸颊上,冰凉的玉质带着点温润的潮气,“其实她的命才苦呢。家里遭了水灾,爹娘都没了,她被人贩子卖到宫里,却总笑着说‘能活着就好’。”
玉佩上的裂痕,是阿芸临死前攥出来的。那天苏凝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发现她手心紧紧攥着这半块玉,指节都泛了白,像是怕谁抢走似的。她费了好大劲才掰开阿芸的手,玉上的裂痕刺得她眼睛生疼 —— 那是阿芸用最后一点力气,想把玉留给她。
“她总说,等出去了,就带我回江南。” 苏凝对着玉佩低声说,“说她老家的山上有流泉,泉边全是茶树,春天采了茶,就能换米换布,再也不用饿肚子。”
阿芸还说,要在泉边盖间小茅屋,屋前种满桂花,等花开了,就和她一起炒茶,用新采的茶芽,配着刚蒸的桂花糕,日子定能像蜜一样甜。
“你看,你说的我都做到了。” 苏凝的声音有些发颤,“江南的茶农再也不用饿肚子了,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都能吃饱穿暖了,我还让人在这掖庭宫种了茶,就快长出新叶了……”
她从布包里又拿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墨迹早就发灰,却能看清写的是:“苏凝亲启,若我走了,别记恨,别回头,往前看,好日子在后头。”
这是阿芸病倒后偷偷写的,藏在她的枕头下。字里行间有好几处墨团,是泪水打湿的痕迹。
苏凝把纸轻轻抚平,对着柳树的方向晃了晃:“你写的我都记着呢。我没回头,一直往前看,真的看到好日子了。”
风吹过柳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回应。树影里的麻雀又飞了回来,落在石板上,啄食着剩下的桂花糕,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在替谁点头。
兰姑姑忽然明白,娘娘每年来这里,不是祭拜,是赴约。和四十年前那个在寒夜里递过暖汤的姑娘,和那段在泥里挣扎却没丢了良心的日子,赴一场迟到了太久的约。
苏凝把纸和玉佩放回布包,紧紧攥在手里。荷包里的碎瓷片轻轻磕碰着,像在说 “我听见了”。她知道,阿芸其实一直都在 —— 在这棵歪脖子柳里,在那株茶苗里,在偷食的麻雀嘴里,在每个清明的风里,悄悄听着她说话。
远处的宫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像散落的星辰。苏凝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柳树,树影婆娑,像个挥手告别的身影。
“明年我带新采的龙井来。” 她对着风说,“给你泡杯真正的好茶,就用你教我的法子,多放些桂花。”
归途的石板路上,苏凝的脚步轻快了些。荷包里的碎瓷片、玉佩和信纸轻轻碰撞着,像一段没说完的秘语,在暮色里叮当作响,一路跟着她,回了那座灯火通明的慈宁宫。
兰姑姑跟在后面,看着娘娘的背影被宫灯拉长,忽然觉得这宫墙里的夜色也没那么冷了。有些秘语不必说给人听,说给风听,说给树听,说给那个藏在心底的人听,就够了。因为真正的念想,从来不需要回应,只要记得,就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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