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带着蝉鸣穿过慈宁宫的回廊,茶苑里的新茶刚收完最后一茬,苏明远正带着几个小太监翻晒茶叶,青石板上摊着的茶青泛着墨绿色,在阳光下散发出清苦的香气,混着廊下盛开的茉莉香,酿出一种格外安宁的味道。
苏凝坐在茶苑的竹椅上,手里捏着一把紫砂小壶,壶身上刻着的兰草纹已被摩挲得发亮。这是赵晏亲政后亲手烧制的第一把壶,当时他的手艺还生涩,壶嘴歪歪扭扭,却被她当成了宝贝,日日捧在手里。
“姑姑,您尝尝今年的炒青。” 苏明远端来一盏新沏的茶,茶汤呈琥珀色,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他刚从江南回来,不仅推广了新茶种,还带回了林则徐的信 —— 苏州的盐价已稳定在往年水平,百姓们种茶的收入超过了贩盐,再没人愿意冒风险私囤盐斤。
苏凝抿了一口茶,舌尖先尝到一丝焦苦,随即化作清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让人心头发暖。“不错,比去年多了点烟火气。” 她笑着说,“看来你在江南没少跟着茶农学手艺。”
“哪及得上姑姑您。” 苏明远笑着坐下,拿起茶铲翻动着茶青,“陛下前日还说,您炒的茶有‘定心’的功效,他每次遇到难办的事,喝上一杯,就觉得心里亮堂了。”
苏凝想起昨日赵晏来慈宁宫的模样。他穿着常服,袖子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 那是去年处理黄河决堤案时,熬夜批奏折被砚台划伤的。“娘,军机处的人说,荣亲王在府里绝食抗议,宗室们都在看儿臣的态度。” 他当时皱着眉,语气里带着疲惫,却没丝毫动摇,“儿臣打算派人送些点心过去,告诉他只要认错,圈禁期满就放他出来,但若敢再勾结外人,就别怪儿臣不念亲情。”
“你做得对。” 苏凝当时这样告诉他,“帝王的仁慈,不是无底线的纵容,是让犯错的人知道,回头有路,却不能越界。” 她看着眼前的茶青,忽然想起赵晏小时候,总爱蹲在茶苑里看她炒茶,问 “为什么火候大了会焦,小了会生”,她当时说 “火候就像规矩,得恰到好处,才能成好茶”。如今想来,他早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正说着,兰提着食盒走进来,里面是刚出炉的桂花糕,热气腾腾的,甜香混着茶香,让人食指大动。“娘娘,陛下让小厨房做的,说您爱吃这个。” 兰笑着打开食盒,“还说晚些时候过来,陪您下盘棋。”
“他倒还记得。” 苏凝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慢慢嚼着,糕里的桂花是去年秋天她和赵晏一起摘的,晒得干香,此刻吃着,竟比往日多了几分滋味。
午后的阳光透过茶树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凝靠在竹椅上,看着苏明远教小太监们辨别茶叶的好坏 —— 哪个是一芽一叶的明前茶,哪个是雨后的粗叶,哪个适合清炒,哪个该发酵成红茶。小太监们听得认真,时不时举手提问,声音清脆得像枝头的蝉鸣。
“姑姑您看,这是北境送来的新茶样。” 苏明远递过来一小包茶叶,叶片虽小,却带着韧劲,“周将军说,士兵们在营房旁开垦了半亩茶园,虽然产量不高,却够自己喝了,大家都说喝着家乡的茶,守边关也有劲儿。”
苏凝捻起一片茶叶,放在鼻尖轻嗅,闻到一股淡淡的风沙味,混着茶香,竟有种别样的醇厚。“告诉周将军,明年送些好的茶籽过去,让他们多种些,说不定以后北境的茶,能比江南的更有名。”
兰在一旁笑着说:“娘娘这是要把茶种满天下啊。”
“可不是嘛。” 苏凝笑了,“种茶比种仇恨好,喝茶比喝苦水好。你看这后宫,因为开了茶苑,低位嫔妃有了事做,高位的也少了争斗;这朝堂,因为查了盐案,贪官少了,清官多了;这天下,因为种了新茶,百姓有了活路,自然少了怨声。”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其实治国和种茶一样,不用急着开花结果,先把根扎深了,把土肥足了,该有的,总会有。”
傍晚时分,赵晏果然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本奏折,是关于推广新茶种的章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他的批注 —— 哪里该免税,哪里要派茶农指导,哪里可以建茶市,条理清晰,比从前老练了不少。
“娘,您看看这个,可行吗?” 赵晏坐在竹椅上,接过苏凝递来的茶,动作自然得像寻常母子。
苏凝翻开奏折,看到 “凡种茶百亩以上者,免三年赋税”“茶商不得哄抬茶价,违者严惩” 等条款,忍不住点头:“想得很周全。尤其是这条‘鼓励女子学炒茶’,既让她们有了营生,又能减少后宫选秀的压力,一举两得。”
赵晏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是听兰姑姑说,安养院的太妃们绣的茶巾很受欢迎,才想到让民间女子也学门手艺。”
夕阳的金辉透过茶树叶,照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苏凝看着赵晏棱角分明的侧脸,想起他刚登基时,说话还带着孩子气,如今却已能独当一面,心里既欣慰又有些不舍 —— 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事事操心了。
“对了,荣亲王今日让人递了折子,说愿意认错,还把当年贪墨的盐税都退了回来。” 赵晏说起正事,语气平静,“儿臣打算罚他闭门思过一年,一年后若安分,就恢复他的俸禄,让他在府里养老。”
“这样很好。” 苏凝赞同道,“宗室和睦,也是江山稳固的根本。罚他一年,是让他记住教训;给他生路,是让其他宗室看到你的宽仁。”
赵晏点点头,忽然拿起案上的紫砂壶,给苏凝续上茶:“娘,儿臣这几日总想起小时候,您教我写‘茶’字,说上面是草,下面是木,中间是人,得人用心照料,草木才能成茶。” 他看着苏凝鬓角的白发,声音有些发涩,“这些年,辛苦您了。”
苏凝的眼眶微微发热,却笑着摆手:“傻孩子,说这些干啥。” 她拿起一块桂花糕,塞到赵晏手里,“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暖阁里的烛火亮起来时,茶苑的茶青已经收完了,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茶香。赵晏陪苏凝下了一盘棋,他的棋风比从前凌厉了,却总在关键时刻让她一步,像小时候故意让她赢一样。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苏凝看着窗外的夜色,“明日还要早朝呢。”
赵晏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娘,明日儿臣让御膳房做您爱吃的松鼠鳜鱼,过来陪您用晚膳。”
“好啊。” 苏凝笑着点头。
看着赵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苏凝拿起那把紫砂小壶,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兰草纹。壶里的茶还温着,茶香混着茉莉香,在暖阁里久久不散。她知道,所谓亲政,不是母子疏离,而是换了种方式相守;所谓归政,不是退出,而是看着他长成能遮风挡雨的大树,自己在树下,喝着茶,看着花开,就很好。
夜渐深,慈宁宫的灯还亮着,像一颗温柔的星子,悬在紫禁城的夜色里。茶苑的新茶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一个关于成长、守护与传承的故事。而那缕萦绕不散的茶香,就是这故事最好的注脚 —— 清苦中带着回甘,就像这宫墙里的岁月,终究在温柔里,酿出了最醇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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