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御书房时，日头已过正午。苏凝踩着宫道上的光影往前走，步履有些虚浮，晚翠连忙上前扶住她，指尖触到她的手臂，才发现她的衣袖早已被冷汗浸透，黏在皮肤上，带着一股凉意。
“娘娘，陛下…… 信了？” 晚翠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里满是紧张。
苏凝摇摇头，又点点头，望着远处飞翘的殿角出神。皇帝没有说 “信”，也没有说 “不信”，只让她保密，让锦衣卫暗中调查。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比直接的震怒更让人心里发慌 —— 就像揣着一颗不知道何时会炸开的雷，既不敢松手，又怕握得太紧。
“不好说。” 她轻声道，“陛下心思深，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话虽如此，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
回到景仁宫西配殿，满室的箱笼依旧堆得像座小山，只是在苏凝眼里，这些旧物仿佛都变了模样。贤妃的账册、褪色的锦囊、蒙尘的妆奁…… 每一件都像是藏着眼睛，默默注视着她，也注视着这场尚未揭开的阴谋。
晚翠端来一碗热汤，是用黄芪和红枣炖的，说是皇后宫里刚送来的。“皇后娘娘特意吩咐，让您补补身子。” 晚翠将汤碗递过来，“娘娘，您说皇后是不是……”
“别瞎猜。” 苏凝打断她，舀了一勺汤，温热的甜意滑过喉咙，却没暖到心里，“皇后娘娘素来仁厚，许是看我这几日辛苦。” 她知道，皇后的示好或许是善意，或许是观望，在局势未明之前，任何亲近都可能引火烧身。
正说着，殿外传来宫女的通报：“苏小主，内务府的刘总管来了，说奉旨来取贤妃娘娘的部分旧物。”
苏凝的心猛地一沉。内务府向来是看风使舵的地方，此刻突然来取旧物，是皇帝的意思，还是淑妃的安排？她放下汤碗，起身道：“让他进来。”
刘总管是个微胖的中年太监，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进门就给苏凝请安：“小主近日辛苦了，咱家奉陛下口谕，来取贤妃娘娘的几箱书画，说是要送到文华殿存档。” 他说着，递上一张内务府的取物清单，上面列着 “山水图轴十幅”“行书字帖五册” 等，都是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东西。
苏凝接过清单，指尖划过纸面，目光却落在刘总管身后的几个小太监身上 —— 他们个个膀大腰圆，不像是来搬书画的，倒像是来搜查的。她不动声色地将清单递回：“既是陛下的旨意，自然该遵办。只是这些书画都在最里面的箱笼里，得费些功夫搬出来。”
她故意拖延时间，眼角的余光扫过角落那只藏着密信原件的木箱。那箱子依旧被账册压着，看起来与其他箱笼无异，可刘总管的目光扫过时，苏凝还是捏紧了手心。
“小主客气了，奴才们动手便是。” 刘总管笑着挥手，几个小太监立刻上前，开始搬动堆在外面的箱笼。他们的动作看似随意，却有意无意地往角落那边挪，目光在各个箱笼上扫来扫去，显然是在找什么。
苏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只能强装镇定地站在一旁，偶尔指点几句：“那箱是瓷器，小心些搬…… 那箱是衣物，不必急着动。” 她故意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向无关的箱笼，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 —— 若是他们找到那只藏着密信的木箱，该怎么办？
就在一个小太监的手快要碰到角落的木箱时，刘总管突然咳了一声：“哎，说你呢，仔细看清单，只要书画！” 小太监愣了一下，缩回手，悻悻地转向别处。
苏凝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刘总管是得了明确的指令，只取清单上的东西，不敢擅自搜查。这多半是皇帝的意思 —— 既不想打草惊蛇，又想借机查看她是否动过手脚。
几箱书画很快搬完，刘总管又谄媚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才带着人离开。他们走后，晚翠瘫坐在椅子上，拍着胸口：“吓死奴才了！刚才那小太监的手都快碰到那箱子了！”
苏凝走到角落，掀开箱盖看了看，密信的锦囊依旧压在账册下，安然无恙。她松了口气，却又生出新的疑虑：皇帝既然让锦衣卫调查，为何不直接取走原件？是怕打草惊蛇，还是…… 仍在怀疑证据的真实性？
“娘娘，要不咱们把原件也藏起来吧？” 晚翠看着那锦囊，忧心忡忡，“放在这儿太危险了，万一被淑妃的人找到……”
苏凝摇摇头。皇帝没有提原件的事，显然是想让它留在原地。或许是想看看谁会来动它，从而揪出更多的同党；或许是还没拿定主意，暂时把原件当成牵制各方的筹码。在这深宫之中，任何一件东西都可能成为棋子，包括这几张泛黄的信纸。
“就放在这儿。” 她将箱盖盖好，又往上面堆了两本账册，“越是危险的地方，有时越安全。” 她知道，淑妃的人已经来过一次，没找到东西，短期内未必会再来；而皇帝的人说不定就在暗处盯着，只要原件不动，就能保证自己暂时安全。
接下来的几日，宫里出奇地平静。淑妃没再派人来试探，内务府也没再来取东西，甚至连皇帝都没再召见她。苏凝每日照旧整理旧物，只是速度慢了许多，有时会对着一本账册发呆半天，心里反复琢磨着皇帝的态度。
她派晚翠悄悄打听锦衣卫的动静，晚翠回来却说，最近没见锦衣卫有什么动作，倒是萧太傅近日频频出入宫门，每次都去淑妃宫里待很久。
“萧太傅……” 苏凝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萧太傅是淑妃的父亲，也是萧烈的后盾，他此刻频繁入宫，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在与淑妃商议对策。他们会不会猜到证据已落到皇帝手里？会不会狗急跳墙，提前动手？
夜里，苏凝总是睡不安稳，常常梦见北漠的铁骑踏破雁门关，百姓流离失所，而自己站在宫墙上，手里捏着那几张密信，却怎么也递不出去。惊醒时，冷汗总是浸湿枕巾，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像极了皇帝御书房里的眼神。
第五日傍晚，李德全突然来了，说是皇帝让他来取些 “贤妃的旧墨”。苏凝心里一动，知道这是皇帝的暗号 —— 他要见她，却不想引人注意。
她跟着李德全穿过几条僻静的宫道，来到御花园的角亭。皇帝正坐在亭中，手里拿着那几张副本，借着夕阳的余晖翻看。晚霞的红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让人看不清神色。
“陛下。” 苏凝屈膝行礼。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目光依旧落在副本上：“锦衣卫查了几日，萧烈在云漠郡的动静确实可疑，张启与北漠使者有过三次秘密接触，都被暗卫记下了。”
苏凝的心提了起来：“那赵诚呢？他是不是真的反了？”
皇帝放下副本，望着远处的宫墙，声音低沉：“赵诚…… 半个月前就称病闭门不出了。”
苏凝明白了。称病是假，避祸是真。赵诚定是察觉到风声不对，想置身事外，却不知这种 “避” 本身就是心虚的证明。
“陛下打算何时处置他们？” 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皇帝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萧烈手握兵权，若贸然处置，恐引发兵变。北漠那边也在盯着，一旦云漠郡乱了，他们定会趁机南下。”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疲惫，“朕需要时间，先稳住萧烈，再调兵遣将，做好万全准备。”
苏凝沉默了。她懂皇帝的顾虑，却也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多。萧烈和淑妃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迟早会发现皇帝的动作。
“那这些证据……”
“暂时先藏好。” 皇帝打断她，将副本折好，递给李德全，“你收起来，除了朕，谁也不能看。” 又对苏凝说：“原件仍放在原处，不要动。你也继续整理旧物，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要让她继续做那个 “不知情” 的棋子。苏凝心里清楚，皇帝这样安排，既是保护，也是试探。若她安分守己，事成之后或许能得些赏赐；若她有半分异动，恐怕会第一个被牺牲。
“臣妾遵旨。” 她屈膝应道，没有丝毫犹豫。事到如今，她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夕阳渐渐沉入西山，御花园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李德全拿着副本悄然退下，亭中只剩下她和皇帝。晚风吹过，带来阵阵花香，却吹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你可知，若此事败露，你会是第一个被淑妃报复的人？” 皇帝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
苏凝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说：“臣妾只求陛下能护边境百姓周全，至于自身安危，早已置之度外。”
皇帝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或许是惊讶，或许是动容。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多加小心。”
苏凝起身告辞，走出角亭时，回头望了一眼。皇帝依旧坐在亭中，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孤寂。她忽然明白，这九五之尊的位置，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处处是权衡与妥协，连处置一个通敌的将领，都要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回到西配殿，夜色已深。苏凝走到角落的木箱前，轻轻掀开箱盖，锦囊安静地躺在账册下，像一颗沉睡的炸弹。她知道，这颗炸弹何时引爆，由皇帝决定；而炸弹引爆后，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却由不得自己。
晚翠端来烛台，灯光照亮了满室的旧物，也照亮了苏凝眼底的疲惫与坚定。她将箱盖盖好，轻声道：“晚翠，明日起，咱们慢慢整理，不急了。”
既然要等，那就等下去。只是这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既盼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又怕那一天真的到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箱笼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像极了这场暂未落幕的风波，笼罩着整个深宫，也笼罩着她未卜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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