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九年（1282）冬，大都城传来文天祥殉国的噩耗。消息如凛冽的寒风，席卷江南，让这片本就沉默的土地更添几分肃杀。在元朝推行的\"四等人制\"下，曾经的\"天之骄子\"——南人儒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一、 信州绝食
铅山县一间破旧的驿馆内，六十四岁的谢枋得已绝食五日。这位前宋江西招谕使，自从被迫北上大都以来，就以这种方式做着最后的抗争。
\"先生，求您用些米汤吧。\"驿丞跪在床前，声音带着哭腔，\"朝廷若追究下来，小人担待不起啊。\"
谢枋得艰难地睁开眼，目光依然锐利：\"你告诉那些蒙古老爷，谢某受宋恩二十年，誓不仕二姓。\"
窗外飘起雪花，他想起三十年前与文天祥同科及第时的豪情，想起在信州组织抗元时的壮志，想起妻儿在乱军中失散的痛楚。如今，故交零落，亲人离散，这个世间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夜深时，他挣扎着坐起，借着微弱的油灯光，在墙壁上题下绝笔诗：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
天下岂无龚胜洁，人间不独伯夷清。
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
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
写罢，他整了整衣冠，面向南方三拜，而后安然卧下，再不起身。五日后，这位与文天祥齐名的\"二山\"之一，在风雪中走完了忠烈的一生。
二、 无根兰魂
与此同时，在苏州\"本穴世界\"书斋内，郑思肖正在完成他的新作——《墨兰图》。画中兰叶挺拔，生机勃勃，却都有一个惊世骇俗的特点——无根无土。
\"所南先生，何以至此？\"前来探望的老友唐东屿忍不住问道。
郑思肖掷笔于案，目光如炬：\"地都被蕃人夺去了，你让我把根画在何处？\"
他取出新刻的玉印，上刻\"大宋不忠不孝臣郑思肖\"。见老友面露惊诧，他惨然一笑：\"国亡而不能死，是为不忠；宗祀绝而不能续，是为不孝。这枚印章，便是我的忏悔。\"
最让唐东屿震撼的是郑思肖正在编纂的《心史》。这部书稿记录了大量宋亡前后的史实，以及遗民们的心声。
\"此书当传之后世。\"郑思肖将书稿装入铁函，仔细密封，\"我要让它沉入井中，待三百年后，自有有缘人取出。\"
\"三百年？那时还有人记得大宋吗？\"
\"只要华夏不灭，就一定会有人记得。\"
当夜，郑思肖独自将铁函沉入承天寺古井。望着井中荡漾的月影，他轻声吟道：\"纵使千年铁函腐，难消方寸一片心。\"
三、 书院星火
在元朝\"书院变寺观\"的政策下，江南各地书院大多被改作佛寺道观。但在金华山中，北山书院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
书院山长何基，是何梦桂族弟，此刻正面临艰难抉择。元廷派来的僧官即将到来，要将书院改为\"报恩禅寺\"。
\"山长，我们怎么办？\"弟子们焦急地问。
何基沉默良久，突然笑道：\"他们改他们的寺庙，我们办我们的书院。\"
在僧官到来的前夜，何基带领弟子们将书院最重要的典籍、先贤画像转移到后山的山洞中。然后将一块\"报恩禅寺\"的匾额，堂堂正正地挂在了书院大门上。
\"从明日开始，\"何基对弟子们说，\"我们在前院诵经礼佛，在后院传道授业。记住，披上袈裟不过是权宜之计，心中要永远装着儒冠。\"
最令人动容的是每月的\"香会\"。表面上，这是佛教法事；实际上，却是何基在讲授《四书集注》。僧官偶尔来巡查，见满座\"信众\"虔诚诵经，也就满意而去。
\"山长，我们这样要多久？\"有弟子忍不住问。
何基望向北方：\"等到华夏重光的那一天。\"
四、 市井弦歌
在杭州城的勾栏瓦舍间，另一种形式的传承正在悄然进行。
说书人钱塘老叟正在讲述《岳飞传》。每当说到\"直捣黄龙\"时，他总会刻意提高音量，满座听众无不扼腕叹息。
这日，几个元兵也来听书。当说到\"靖康之耻\"时，一个蒙古百户突然拍案而起：\"你这老儿，含沙射影！\"
钱塘老叟不慌不忙，躬身道：\"军爷明鉴，小老儿说的都是前朝旧事。如今大元一统天下，四海升平，这些不过是劝人向善的故事罢了。\"
蒙古百户还要发作，却被同行的汉人通译拉住。通译低声道：\"百户息怒，这些南人最是刁滑。你若是认真，反倒中了他们的计。\"
待元兵离去，听众中站起一位青衫文人。他向钱塘老叟深深一揖：\"老先生妙计。在下刘辰翁，愿为先生的《岳飞传》添一首词。\"
说罢，他朗声吟道：\"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吟罢，满座悄然。许久，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五、 衣冠南渡
至元二十一年（1284）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遗民中流传：谢枋得的灵柩即将南归。
那天，从铅山到信州，沿途站满了自发前来迎灵的百姓。人们穿着宋时的衣冠，手持香烛，哭声震天。
在信州城南的故居前，谢枋得的儿子谢禹之跪接灵柩。这个在乱世中长大的年轻人，此刻显得异常镇定。
\"父亲，\"他轻抚棺木，\"您回家了。\"
当晚，谢禹之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封密信。信中详细记载了各地遗民的联络方式，以及一个以\"明月\"为号的秘密组织。
\"原来父亲早有安排。\"谢禹之将信紧紧攥在手中。
与此同时，在苏州的郑思肖也收到了这个消息。他展开素绢，画了一幅《南枝春早图》。画中梅枝倔强地伸向南方，朵朵梅花如血般鲜艳。
他在画上题诗：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幅画很快在遗民中流传开来，成为坚守气节的象征。
夜深了，何基还在北山书院的后洞中授课。油灯如豆，映照着弟子们专注的面容。
\"记住，\"他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今天我们在这里诵读圣贤书，为的是不让华夏文明断绝。终有一日，这些典籍会重见天日，这套衣冠会再现人间。\"
洞外，风雪正急。但在每个遗民心中，都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这火焰，将在漫长的黑夜中默默燃烧，等待着黎明到来的那一天。
（第九卷 第二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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