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山城的秋总是来得悄无声息，一场夜雨过后，气温骤降了七八度。李月茹裹着厚厚的羊毛毯，坐在公寓的飘窗上，窗外是解放碑闪烁的霓虹，红的、蓝的、黄的光透过玻璃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那个备注为“邓老师”的号码，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在她心头整整五年，拔不掉，也忘不掉。
自从三个月前在母校香樟树下偶遇邓鑫元一家三口后，她就彻底陷入了无边的懊恼和不甘。
从那以后，回忆就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努力筑起的防线。白天在公司，对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机械图纸，眼前总会浮现出邓鑫元教她看三视图的样子——那时她还是机械系的大三学生，总把主视图和俯视图搞混，邓鑫元就拿着铅笔，在图纸上一笔一笔画辅助线，耐心地说“月茹，你看，这就像咱们站在不同角度看桌子，正面看到的和上面看到的，得对应起来”；晚上回到公寓，空荡荡的房间里，全是他当年在实训楼给她讲题的声音，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连“齿轮传动比计算”这种枯燥的知识点，经他一讲都变得简单起来。
她无数次点开拨号界面，指尖在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上悬着，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有一次，她甚至把号码拨出去了，响了一声就赶紧挂断，心脏“砰砰”跳得像要冲出胸腔。她盯着手机屏幕，生怕邓鑫元回拨过来，直到屏幕暗下去，才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懊恼——懊恼自己的懦弱，连听他声音的勇气都没有。更多时候，她会点开微信对话框，输入又删除，删除又输入。“邓老师，最近还好吗？”“鑫元，我想起当年你教我画图的事了。”“我好像还是没学会怎么看三视图，你能再教我一次吗？”最后，这些话都变成了草稿箱里的未发送消息，堆得像小山一样。
“他已经有家庭了，有苏晚，有念云，你不能再去打扰他。”她每天都对着镜子这样告诫自己，可思念像疯长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不甘心，不甘心那段青春就这么被错过。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凌晨两点，李月茹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邓鑫元的影子：他在讲台上讲课的样子，他在实训车间帮她调试机床的样子，他在食堂给她递热牛奶的样子——那年冬天，她低血糖晕倒在教室，邓鑫元把她送到校医院，后来每天早上都会在她的课桌上放一袋热牛奶，说“女孩子要按时吃饭，别总饿着”。
她想起上周同学聚会上听到的那些话，班长说“邓老师现在是化工学院的书记了，还评上了长江学者，厉害得很”；同寝室的闺蜜说“我前几天去机械学院办事，看到邓老师和他爱人苏教授一起去食堂，两人特别恩爱”。她还想起邓鑫元抱着念云时温柔的眼神，想起苏晚得体的笑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猛地抓起手机，手指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按那个号码，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反悔。
忙音“嘟嘟”地响着，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心上。她屏住呼吸，紧紧咬着嘴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电话那头才传来熟悉的、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喂？”
李月茹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鑫元……是我，李月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然后传来邓鑫元略显惊讶的声音：“月茹？这么晚了，有事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却依旧温和，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我……我想约你出来坐坐，就一会儿，有些话想跟你说。”李月茹的声音带着恳求，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想跟他说这五年的思念，想跟他说那句迟到了五年的“对不起”。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邓鑫元才轻声说：“月茹，对不起，不太方便。我现在有家庭了，苏晚和孩子都在家里，我不想让她误会。有什么话，要是方便的话，可以在电话里说。”他的语气很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我……”李月茹想说“电话里说不清楚”，想说“我想见你一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能想象到邓鑫元此刻的样子，或许正坐在床边，怕吵醒家人而压低声音，或许苏晚就睡在他旁边。她知道，他的拒绝是对的，是她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不甘，却忘了他现在的生活早已没有她的位置。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哭腔说：“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当年谢谢你照顾我。那你早点休息，我挂了。”
挂了电话，李月茹抱着膝盖，蜷缩在飘窗上哭了整整一夜。窗外的霓虹渐渐暗了下去，天快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又回到了大学时光——她坐在教室里，邓鑫元站在讲台上讲课，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他突然看向她，笑着说“月茹，这道题你会做吗？”
从那天起，李月茹彻底陷入了失眠的困境。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眼睛里布满血丝，精神越来越差。有时候坐在办公桌前，会突然对着机械图纸发呆，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把图纸打湿一片，吓得同事赶紧递纸巾；有时候走在马路上，会突然想起和邓鑫元一起走过的校园小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被路人撞醒，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开始频繁地去母校，假装是来办事，其实是想再看看邓鑫元可能出现的地方。她在化工学院的公告栏前徘徊，看着上面邓鑫元的名字和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在实训楼前的香樟树下坐着，想起当年邓鑫元在这里教她认机床零件，阳光穿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甚至去了学校的食堂，坐在当年他们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份他当年常吃的番茄炒蛋，却怎么吃都觉得没有当年的味道。
有一次，她在实训楼门口看到邓鑫元陪着一群人参观，他穿着西装，谈吐从容，和当年那个青涩的辅导员判若两人。她躲在柱子后面，看着他，直到他走远，才敢走出来，手里攥着的纸巾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她掏出手机，想给他发一条微信，就说“我在学校看到你了，你还是那么厉害”，可输入完，又删掉了——她怕打扰他，怕他觉得她纠缠不休。
晚上回到公寓，她把当年邓鑫元给她的笔记翻了出来。那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里面记满了机械制图的知识点，还有邓鑫元给她画的重点符号，有些地方还写着“这道题要重点看”“画图时别粗心”。她摸着那些熟悉的字迹，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拿起手机，再次点开那个对话框，输入：“鑫元，我今天在学校看到你了，你在陪人参观实训楼，看起来很忙。我没有打扰你，就是想告诉你，你的笔记我还留着，上面的题我都会做了，就是不知道现在的你，还会不会记得当年那个总把三视图搞混的学生。”
这次，她没有删除，却也没有发送。对话框里的文字，像她未说出口的思念，静静地躺在屏幕上，陪着她度过又一个无眠的夜晚。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可她的世界里，却只剩下对一个人的执念，和一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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