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半，批斗会准时开始。会议室的煤油灯结着灯花，把墙挂得领袖像照得忽明忽暗。
嘉濠站在台前，看着台下熟悉的面孔，孟宏伟低头摆弄着木枪，宋国栋老师扶着眼镜咳嗽，张洪生搓着手不停往手心里哈着气，眼神像盯着猎物的狼。
”黎嘉濠！\" 张洪生敲了敲桌子，“老实交待你里通外国的罪行！\"
\"我没有搞里通外国。\" 嘉濠声音平稳，目光扫过墙上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标语，那是文革刚开始的时候他写的，嘉濠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那你是怎么知道美国有多少人口，苏联有多少面积的？”
“书上写的，地图册上都有。”
“放屁！老百姓谁能看到那种书？”
“那你家里的密电码哪里来的？”张洪生突然跳起来，手里挥舞着一本蓝布面的小册子，“证据摆在眼前你还不认罪？”
会场里“嗡”地一下，像飞进来无数只蜜蜂一样，有的伸长了脖子盯着张洪生手里的“密电码”，有的惊愕地直摇头，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嘉濠愣了愣，突然想起那本《中文电码字典》，那是几年前他在县里“新华书店”买的，\"这是工具书……“
“你少废话！”嘉濠刚开口，就被张永生打断。
\"他是不是来跟你接头的？你的密电码是不是老蒋给你的？你用他是不是要跟老毛子联系？“
“不是。”嘉濠看都不看他一眼，低着头不急不慢地回答着。
“你痛快交待，前几年你家来的那个瘸子是不是美国派遣的特务？他的腿是不是跳降落伞摔断的？”
嘉濠听着声音这么熟悉，抬起眼皮定睛一看，随即心里猛抽搐了一下。跳起来问话的是佳蓉的丈夫，陈永发。
“他不是特务，他的腿是在抗美援朝时受的伤。“嘉濠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问话的这个人——他的亲妹夫，眼睛像钉子一样，穿透了对方的心脏。
晚上九点钟，批斗会终于散了，什么结果也没有。
王大山蹲在会议室的门口抽着旱烟，烟袋锅子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黑印。
开会之前，他特意找宋国栋谈话，要给他个立功表现的机会，让他在晚上的批斗会上揭发检举黎嘉濠。
结果，当被点到名字发言的时候，这个曾经的国民党军官却只是反复说 ：“黎嘉濠同志工作很卖力……他工作表现很突出……”
\"软骨头！\" 王八头气得朝雪地上吐了口唾沫。
派去嘉濠老家搞“外调”的两个人都回来了，走的时候兴师动众，恨不能叫全马场都知道，可是回来以后就鸦雀无声了，好像压根就没有这回事。
嘉濠见他们没什么动静，就知道这一趟是白跑了。他心想，既然没“调”回来问题，顶多关我几天，他们不敢把我怎样。
但是他没想到王大山死咬着他不撒手，历史问题定不上罪，就开始搜集他“投机捣把”的材料。
对这一点，嘉濠更是信心十足，他卖的鱼是自己在河套里捞的，河里有的是，那是大自然的产物，不属于集体财产。他卖烟是自己种的，卖的筐是自己编的，跟投机捣把更是沾不上边，又是不了了之。
别人跟他开玩笑，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也开着玩笑说，“我是混进来的。”
现在又搞出来一个“密电码”，非要把“特务”罪名栽赃在他头上，嘉濠躺在宿舍的炕上眯着眼睛：恐怕他们要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了。
不过嘉濠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特务。况且这本《中文电码字典》是国营书店卖的，各个邮电局都有。
白的就是白的，黑的想白也白不了。党的实事求是原则摆在面前，他们总不能一点不顾忌吧，没有罪证他们硬说我是特务也不好使。
嘉濠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虽说心里有底，他也要做好应对他们的准备，他反复地估算着接下来他们会从哪些方面入手，会继续审问他哪些问题，应该用哪条政策更有利的回击他们……
“还不睡啊？光想是没有用的……这些人是不会按照正常的牌道出牌的，你见机行事吧。”旁边的林大哥睡醒一觉看嘉濠还没睡，小声劝了一句。
和嘉濠一起隔离的，有五个人，他们六个人住在一间宿舍里，本来都是各行各业的骨干红人，因为一场运动把他们变成了“舍友”。
刚和嘉濠说话的，是老实巴交的“大地主”的林家兴，今年五十多岁了，他的大儿子大女儿比嘉濠都大。
林家兴整天弯着背，棉袄上的补丁层层叠叠，是全场公认的老实人。祖上几代人靠省吃俭用才攒下了几十亩薄田，原想靠着这勤俭持家的本分，为子孙谋个荫庇，让家族能安稳度日、颐养天年。
可他做梦也没料到，自己一辈子诚实忠厚，如今竟成了连累儿女的 “罪孽”。这份沉重的负罪感像块石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在儿女面前始终抬不起头。
经历了从土改到现在的坎坷波折，起起落落，他看透了很多东西。从来不争不讲，你叫我上台站着我就乖乖地站到台上，低着头，等着大家批斗。
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口号过后，你说让我回去，我就乖乖跟在他们后面回到宿舍，从来不言语。跟嘉濠在一起，他就像个憨厚的老大哥一样。
第二个舍友，“现行反革命分子”老孙头。老孙头一辈子单身一人，一天三顿酒，每次都喝得晕晕乎乎的不知道东南西北，说起话来满嘴跑火车。
队里秋收会餐的时候，他又喝多了。晚上大家吃完了饭从食堂往外走的时候，他指着墙上挂的领袖像说：
“画里的那个人怎么跟我二舅长得一模一样呢……嗯？……我二舅来啦？”他前脚刚刚里倒歪斜地进了更夫室，后面就追来了五六个民兵，他们把一顶用白纸糊的大高帽扣在他头上，就把他架到了会场。
有些工人们还没吃完饭，突然接到了通知，要求“马上到会议开会”，大家放下碗筷，急匆匆地来到会议室，直到他们看见头上扣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大帽子的老孙头被押进了会场，才明白是咋回事。
老孙头根本就不知道帽子上写的是啥，就被押到会场。
嘉濠被关进来的时候，宿舍还有另外三位年轻人。
一位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的宋国栋老师。因为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所以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宋老师西装笔挺，气宇轩昂，却掩不住他眼底的疲惫。
第二位是“右派分子”潇潜技术员。潇潜技术员一般不说话，没事的时候总爱低头盯着自己那双白底蓝面的网球鞋。他在脑子里一刻不停地琢磨着自己研究出来的“马传贫”预防控制方案。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小张，这个二十一岁的小青年，他跟人说起过他太奶奶的娘家是资本家，运动来了就被揪上了台。可小张说，他太奶奶四十多岁就病逝了，那时候他父亲还没结婚。
建队以来，这些人一直是各条战线上的模范人物，无论是业务知识还是工作表现，都是职工群众的榜样。
可是运动开始以后，他们却都变成了“牛鬼蛇神”，成了一起被隔离被看管的“舍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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