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将大风厂事件拔高到整顿吏治、清除积弊政治高度的开场白,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常委会每一位成员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会议室内鸦雀无声,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沙瑞金目光扫视全场,最后落在了赵达功身上:“达功同志,你是‘九一六事件’后续处理工作的具体负责人,先由你向大家通报一下目前的调查进展和初步结论。”
赵达功早有准备,他翻开面前的文件夹,语气沉稳、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地开始了汇报:
“瑞金书记,各位同志。关于‘九一六’大风厂群体性事件,根据联合调查组目前掌握的情况,可以初步认定,这是一起由企业股权纠纷处置不当而引发的严重群体性事件。”
他条理清晰地阐述核心事实:“事件直接起因是,大风厂董事长蔡成功,在未召开股东会、大部分持股工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以其持有的全部大风厂股权作为抵押,向山水集团借款五千万元。借款到期后,蔡成功无力偿还,山水集团随即向京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法院经审理,判决大风厂股权及所属土地归山水集团所有,用以抵债。”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强调道:“关键在于,持有大风厂部分股权的工人们,对此前股权被抵押一事,声称完全不知情。在得知厂子和土地即将被山水集团接收后,他们认为自身权益受到严重侵害,情绪激动,进而组织了大规模的护厂行动,构筑工事,违规储存并最终点燃汽油,酿成了三人死亡、十六人重伤的特大火灾事故,性质极其恶劣,教训极其深刻!”
“在调查事件原因过程中,我们对京州中院的判决依据进行了复核。根据省司法厅提供的权威法律意见,以及法院内部的自查报告,初步判断,京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在审理此案时,对抵押权设立的合法性基础审查存在重大疏忽,在缺乏有效股东会决议、且工人强烈质疑的情况下,做出的判决结果,与《公司法》、《担保法》的相关规定存在明显出入,可能造成了实质性的司法不公。”
赵达功没有在陈清泉的问题上停留,继续汇报另一个关键问题:“同时,根据省国土资源厅的调查核实,大风厂地块在判给山水集团后,其土地性质从工业用地变更为商业住宅用地的审批流程,虽然表面手续齐全,但在关键环节的论证和决策上存在明显瑕疵,推动速度异常,不符合常规程序。在向沙书记和刘省长汇报后,我们已经依据相关规定和城市规划的严肃性,将其用地性质重新调整回原先的工业用地。”
他话音刚落,李达康立刻接过了话头。在听到沙瑞金之前那番意有所指的批评,以及赵达功汇报中提及工人合理诉求迟迟得不到回应时,他就已经敏锐地猜到,肯定是陈岩石那个老家伙跑到沙瑞金那里告了自己的不作为!
他不能再沉默,必须主动出击,表明京州市委市政府并非“不作为”。
“沙书记,各位同志,我补充汇报一下京州市委市政府在事后的处置情况。”李达康坐直身体,语气带着一种急于表功却又隐含憋屈的复杂情绪,“事件发生后,我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始终将妥善安置职工作为首要任务!为了尽快平息事态,维护稳定,我们克服了重重困难,已经成功筹措了四千五百万元资金,专项用于大风厂职工的安置费用!”
“但是!我们的一番苦心,有些职工并不理解,更不领情!以郑西坡、王文革为首的少数持股职工,态度异常强硬,提出了许多……许多完全不切实际、甚至违背政策的无理要求!导致安置工作目前陷入了僵局。我们正在积极做工作,但也请省委理解我们基层工作的实际难度!”
沙瑞金听完李达康那带着委屈与愤懑的辩解,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平静地投向李达康:“达康同志,你说工人提出了不合理要求,那就具体说一说,大风厂方面,究竟提出了哪些让你觉得无法接受、甚至觉得无理的条件?”
李达康像是早就等着这句话,他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将陈岩石在他办公室提出的四点要求,一条条清晰地摆在所有常委面前:
“第一,山水集团出的4500万安置费,必须一分不少,立刻全额发放到每个职工手上。
“第二,之前被非法抵押、侵占的工人股权,必须原封不动地归还。
“第三,大风厂那块地的性质,不能按照纠正错误的原则改回工业用地,必须维持目前价值更高的商业住宅用地性质。
“第四,要求京州市政府承诺,今后全市所有体制内单位的制服订单,必须指定由新组建的‘大风厂’来生产,以保障工人后续生计!”
每说一条,会议室里的气氛就凝重一分。
尤其是当最后两条说出来时,不少常委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第三条直接挑战土地法规和城市规划的严肃性,第四条更是公然要求行政权力干预市场,进行利益输送。
李达康见众人反应,知道自己成功引起了共情,语气更加激愤:“沙书记,各位同志!前两条,我们还可以在法律框架内研究解决。但这后两条,简直是匪夷所思!土地性质是说改就能改,说不变就能不变的吗?今天大风厂能靠着闹事逼我们改变土地性质,明天其他企业有样学样,我们京州的规划还怎么搞?还有那个政府订单指定,这是赤裸裸的地方保护和市场垄断,是严重违反规定的!如果这次我们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汉东省再遇到类似的群体性事件,是不是谁闹得凶,谁就能拿到超常规的利益?我们政府的公信力何在?政策的严肃性何在?!”
沙瑞金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沉稳坐着的赵达功:“达功同志,大风厂的后续处理是你在一线负责。对于达康同志提出的这几点,尤其是工人诉求的合理性,你怎么看?”
赵达功缓缓放下手中的笔,他没有去直接评价李达康的话,而是用一种更宏观、也更犀利的视角,接过了话头:
“沙书记,各位同志。达康同志刚才提到的四点要求,其性质确实需要仔细甄别。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看。”
“第一个层面,是工人合法权益的保障。 这主要体现在前两条。安置费的足额发放,是稳定当前局面、弥补工人损失的直接手段;而股权的归还,则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核心关键。这两点,不仅是合理的,也是我们政府必须拿出态度和行动予以解决的。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坚持要纠正错误的司法判决,将土地性质依法调整回工业用地的原因之一:只有产权清晰、合法,工人的股权才能落在实处,而不是依附在一片法律上站不住脚、却价值虚高的商业土地上。”
“第二个层面,则是一些超出法律和政策框架的非分诉求。 比如达康同志说的后两条。”赵达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维持商业用地性质和指定政府订单,这两条,毫无疑问是违背市场经济规律和依法行政原则的,必须坚决驳回,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这也提醒我们,在处理群体性事件时,既要倾听群众呼声,也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被少数人的过度诉求绑架,更不能为了暂时的平息事端而牺牲长远的原则。”
说到这里,赵达功目光扫过全场,抛出了他思考已久的深层剖析:
“那么,为什么明明安置费即将到位、股权问题也看到了解决的曙光,像郑西坡、王文革这样的少数人,依然态度如此强硬,甚至不惜提出这些明知不可为的要求呢?”
他停顿了一下,给出了石破天惊的答案:
“根据我们深入的调查和股权结构分析,根本原因在于,大风厂高达40%以上的股权,实际上集中掌握在郑西坡、王文革等少数几个工人代表和原始股东手中。”
“嗡……”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这个股权高度集中的情况,显然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赵达功的声音清晰而冷静,继续剖析:“请大家试想一下,如果大风厂那块地,真的如他们所愿,维持商业用地的性质。那么这块地的估值将远超工业用地。在通过合法程序拍卖之后,扣除偿还山水集团的债务,剩余的资金,将有高达40%的比例,流入这少数几个人的口袋!那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
“反之,”他语气加重,“如果土地依法恢复为工业用地,其价值将大幅缩水。即便同样流程操作,这少数人能分到的钱,将远远少于前者。所以,他们真正害怕的,根本不是什么厂子没’、工人没饭吃,而是他们手中那40%的股份,因为土地性质的拨乱反正而大幅缩水!他们每天高喊的保护工、维护工人阶级利益,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成为了一块维护他们少数人即将到手的巨额利益的遮羞布!”
这番分析,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瞬间剥开了大风厂事件表面“维权”之下,隐藏的深层经济利益动因。
李达康之前强调的无理要求,在赵达功这个逻辑面前,显得苍白而片面:工人们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也因利益分配而存在分歧,而少数掌握大量股权的人,正是在利用广大工人的困境,为自己争取最大化的私利。
会场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沙瑞金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原状。
他环视众人,沉声道:“达功同志的分析,很深刻,也很有说服力啊。这告诉我们,处理复杂问题,不能只看表面,必须深入内核,抓住主要矛盾。既要保障大多数工人的合法利益,也要坚决抵制少数人借机攫取非法利益的企图。大风厂事件的收尾工作,必须坚持这个原则!”
常委会的风向,因为赵达功这番透彻的剖析,再次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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