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初融的水汽漫进北行谷时,同声钟的青铜表面正往下淌着细流。
苏芽站在钟台石阶上,靴底沾了点融雪,凉丝丝的。
她望着台下挤得密匝匝的人群——裹着兽皮的老人、抱着婴孩的妇人、攥着冰棱的孩童,连向来躲在窑场的哑陶都扒着最后一排草垛,陶土染黑的指节抠得发白。
今日起,废了永冬元年的旧历。她提高声音,风卷着话音撞向钟体,惊得几只雪雀扑棱棱飞起,新历叫。
台下泛起细碎的私语。
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小丫头拽了拽母亲的衣袖:阿娘,回声是啥?
以第一声同鸣钟响为元年。燕迟从台侧步出,怀里抱着刻满符号的竹简,每年今日辰时,不论老少,都能站到这钟台前,把这辈子的事说出来。
不写在竹片上,不刻在石壁里——他指了指台下新立的陶砖堆,就存进这些哑砖的纹路里,让地底下的脉,替咱们记着。
静童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发梢还挂着融雪滴成的冰珠:阿姐说,声音比字活泛!
就像我用脚踩陶板,地底下的老石头都会跟着哼!
人群里爆发出笑声。
有个缺了门牙的老汉拄着拐棍喊:那我得说说四年前偷挖雪薯被苏稳婆逮住的事!另一个妇人接话:我要讲我家虎娃生在雪夜里,苏稳婆用体温焐热剪子......
苏芽望着这些发亮的眼睛,喉头发紧。
她想起三日前在心火廊,石壁上那些未命名的骨片终于被填满——不是刻上去的,是被七嘴八舌的我阿爹我大妹隔壁的老张头一点点烫上去的。
骨歌婆,该您了。
穿麻布衣的老妇从人群后站起,腰间挂着串人骨哨。
她年轻时替人唱葬歌,如今歌声里没了哭腔,倒像融雪淌过岩缝:旧谣里唱想回家,如今咱们改作我在说
她扬起骨哨,调子刚起头,地底下便传来闷响。
第一句我在说,雪落时阿娘给我裹了三层布出口,地底应了声;第二句我在说,去年春我种的红芽草发了芽出口,应得更响些。
燕迟突然按住胸口的《生者簿》,竹简在他怀里簌簌颤动。
他翻开新刻的记录页,墨笔在纸上疾走:苏芽,地底下的回应频率......他抬头时眼睛发亮,和讲述者的气儿有关!
那老汉说偷雪薯时声音发虚,地底应得轻;妇人说虎娃出生时声音发颤,地底应得重——像在给故事打分!
苏芽的指尖轻轻叩了叩钟体。
青铜凉意透过手套渗进来,却比任何暖炉都烫人。
她忽然明白昨夜心火廊里,石壁上那些影子为什么都在笑——原来被记住,比被供奉更让人安心。
静童。她转身看向少年,后者正踮脚够挂在钟架上的铜铃,从今日起,你是北行谷的听哨长。
静童的手地落下来,冻红的耳尖瞬间发紫:阿姐?
我......我只会用脚听地音......
影行队要巡北境九寨。苏芽从腰间解下枚青铜哨,塞进他掌心,每到一村,立说书台;每户人家,留块哑砖。
把他们的我在说,都踩进地底下。
静童捏着哨子,指节因用力发白。
他突然弯腰给苏芽行了个大礼,兽皮帽上的绒球扫过她的靴面:我明日就带阿木、阿枣出发!
七日后的深夜,东岭旧战场的雪壳子被踩得咯吱响。
静童揉了揉发疼的脚底——自从过了青石崖,这双脚就像被谁攥着往雪地里按。
他蹲下来,扒开半融的雪,露出块黑黢黢的哑砖。
阿木,点灯。他的声音发颤。
火光映亮砖面,那道刻痕让他差点咬到舌头——是七日前谷里补响的《九钟起调》!
他猛地脱了鞋袜,赤脚踏在砖上。
地底下的震动顺着脚掌往上窜,像有条活物在啃他的骨头。
是钟律!他喊得破了音,和同声钟敲的那段一模一样!
等苏芽提着灯笼赶到时,静童正抱着块哑砖发抖。
她蹲下身,按上他冰凉的脚背,血视漫开的瞬间,眼前炸开一片光河——十七块哑砖在地底连成线,每块砖的纹路都在震颤,像一串被风吹响的铜铃。
我们以为是在告诉大地过去......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其实是它在帮我们记住未来。
燕迟的竹箱当夜就搬进了议事厅。
他铺开新绘的《北境地脉图》,用炭笔在同声钟位置画了个圈:以钟为核,九寨为点,哑砖为网——这是记忆拓扑他抬头时,眼底映着跳动的灯花,往后要定什么规矩,得先找三个不同岁数的人来说:老人说从前,壮年说现在,娃娃说想头。
说完压进砖里,再行。
加一条。苏芽突然开口,若有人反对,必须让他说完。
哪怕他说的是疯话。
第二日辰时,疯癫老兵就晃上了说书台。
他腰间挂着半块锈剑,唾沫星子喷得老远:屯田?
狗屁!
三年前我在南坡挖冻土,就是听了深耕三尺的鬼话,折了三条人命!
台下有人皱眉,有人窃笑。苏芽却抬手压了压:接着说。
老兵说到最后,蹲在台上哭了。
哑砖被压进地脉时,燕迟的竹简又颤了——这次的回应,比任何我在说都沉。
次日清晨,三个曾力主屯田的庄头红着眼眶来认错:当年我也在南坡......他说的,是真的。
极北方向的异动是钟奴先发现的。
他带着三个徒弟回来时,眉梢沾着冰碴,怀里揣着块冰棱:那口冰钟,每日辰时自己震。他把冰棱递给苏芽,您看这纹路——
冰棱内壁,细密的掌印呈同心圆扩散。
苏芽数到第三圈时,突然顿住。
她转身冲向窑场,抓起块刚出窑的哑砖——砖面的纹路,和冰棱里的掌印,分毫不差。
它不是在等谁开门。她摸着冰棱,笑出了眼泪,是在等我们把故事讲够了,它自然会响。
当夜,心火廊的长明灯熄了又点。
苏芽握着最后一块空白哑砖,没像往常那样用手压印。
她闭上眼,产房里的啼哭、粮田里的号子、万骨同鸣时的震颤、虹桥上的雪光......所有温度顺着掌心往砖里钻。
的一声轻响。
砖面浮出一圈圈波纹,像极了同声钟响时荡开的气浪。
下一个该听谁的故事?她轻声问。
窗外的红芽草突然齐齐弯折,草尖指向南方——那里是旧京废墟的方向。
千里外的钟楼里,尘封的铜钟忽然嗡鸣,余音裹着雪粒,飘了老长一段路,才恋恋不舍地散在风里。
北行谷的春雪还没化尽,东岭方向的信鸽就扑棱着撞进了议事厅。
燕迟接住鸽腿上的竹筒,刚拆开半卷,脸色便沉了下来。
苏芽望着他微颤的指尖,摸向腰间的青铜刀——刀鞘上的红芽草纹路,在火光里泛着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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