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的晨雾还未散尽,苏芽的斗笠上已结了层薄霜。
她站在中央高台的雪堆里,素麻外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侧用温墨笔密密麻麻写满的亡者姓名——那是她昨夜在陶火塘边,借着余温一笔笔描上去的。
背后悬着的千眼幡被风扯得猎猎作响,白布上画的千只眼睛里,每只都嵌着片从遗骨堂捡来的碎布:有绣并蒂莲的红,有沾草屑的青,还有半块虎头鞋的黄。
启鼓。她的声音裹在风里,传到最前排鼓手耳中时,竟比平日多了层沙哑。
骨歌婆的骨哨先响了。
这老妇人今早特意换了身干净的麻裙,腰间的骨哨擦得发亮,此刻正抵在唇间,吹出的调子像冬夜漏风的窗棂——先是半拍的停滞,像人被冻得喘不上气;接着拖长,像雪把话冻在喉咙里。
律鼓队的鼓手们握紧草绳缠的鼓槌,槌上的碎布蹭过掌心,是绣着的灰布角,是缝着阿弟平安的铜护腕包边。
咚——
第一声鼓震得苏芽的耳膜发颤。
那不是战鼓的暴烈,倒像有人把心跳掏出来,摔在雪地上。
她望着联军阵营的方向,看见最前排的骑兵坐骑在打颤,马颈上的鬃毛结着冰碴,却不再像前日那样扬起前蹄——它们的耳朵垂着,像在听什么。
阿娘,粥莫凉;儿,回不了。
骨歌婆的嗓子突然哑了。
她唱第一句时还在抖,唱到第二句时,眼泪已经砸在骨哨上,一声冻成冰珠。
百面陶鼓应声和鸣。
苏芽看见谷口的老猎户突然蹲下,用粗粝的手背抹脸——他的儿子三年前死在断颅的药烟阵里,此刻正攥着块染血的皮甲残片,那是遗骨堂里某具骸骨旁的布包。
更远些,文娘带着规训班的孩子跪在雪地里,每个孩子怀里都抱着片陶碟,上面刻着亡者的话,此刻正随着鼓声轻轻摇晃。
联军阵中最先有动静的是个戴铁盔的小校。
他突然摘下头盔,露出冻得通红的脸,喉结动了动,竟跟着哼起那不成调的曲子。
他旁边的旗手愣了愣,也摘下旗子,旗子上的狼头绣纹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却再没人去扶。
报——
影行哨的短箭擦着苏芽耳畔扎进台柱,箭尾系着的红绳在风里打旋,
联军阵前有骑马来!
苏芽顺着影行哨指的方向望过去,雪原上有团暗青色的影子正在靠近。
那马的四蹄裹着草绳防滑,马背上的人穿件灰布棉袍,腰间挂着个漆封的骨匣,远远就能看见匣盖上刻着七寨骨税四个阴文。
灰旗使。燕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
他的手指抵着腰间的青铜算筹,算筹上还留着昨夜核对账册时的墨痕
联军文书里说过,灰旗使专管骨幡采办。
灰旗使的马在离高台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他翻身下马时,膝盖直接磕在雪地上,溅起的冰碴子打在骨匣上,发出的响
苏首领,小的是七寨文书,奉命记——每献一具尸骨,赏粮三斗。
他哆哆嗦嗦打开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竹片账册,最上面那卷还沾着半块血渍,断颅屠寨强征,死者不分敌我,妇孺亦充。
您看这页——
他抽出最里侧的竹片
某寨交童骸十二具,换盐一袋
燕迟接过账册的手在抖。
他翻到第二页时,突然笑出了声,笑声里带着冰碴子的刺
好个万骨幡,原是个肉铺账本。他不是祭亡魂,是在卖尸体!
他的指尖戳在童骸十二具那行字上,竹片地裂成两半
这些孩子的骨头,够他换多少酒喝?够他脸上那张死人皮多绷两日?
苏芽没说话。
她摸出怀里的温墨笔,笔尖在账册边缘点了点,墨迹晕开,把盐一袋三个字泡成了血珠。抄二十份。她对身后的文娘说,附上遗骨堂的陶碟,让雪鹞队空投联军各寨。
雪鹞队的飞鹰是在辰时起飞的。
每只鹰爪上都系着个布囊,里面装着抄本和陶碟。
苏芽望着它们掠过联军阵营,看见有鹰被箭射落,却有更多鹰振翅拔高——断颅的弓箭手们举着弓,却迟迟没放箭。
他们仰着头,看着布囊里掉出的陶碟在雪地上滚,陶碟上刻的阿娘,粥莫凉在阳光下泛着光。
午时刚过,联军营地里就炸开了锅。
有士兵举着陶碟冲进帐篷,吼着
我家兄弟明明病死,怎会列在幡上?
有老妇攥着块绣并蒂莲的肚兜角,堵着小校的马
这是我儿媳的,你们从哪扒的?
断颅的亲兵跑来跑去,刀鞘撞在帐篷杆上,发出的闷响。
苏芽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一切。
她的素麻外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面无声的旗。
直到夕阳把千眼幡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才听见谷外传来粗哑的吼骂:
你们骗我!他们不想打仗!他们只想回家!
是泣铁。
这老兵的铠甲半敞着,露出胸膛上狰狞的刀疤。
他的膝盖在雪地里拖出两道血痕,手里攥着把锈剑,剑刃上还沾着草屑——那是十五年前战地的草,苏芽在遗骨堂的布包里见过。
老李,盾歪了!
他突然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刚才陶鼓声里,我听见他喊我了!当年他替我挡箭时,就是这么喊的!
苏芽走下高台。
她的靴底碾碎了几片陶碟,陶碟上的字迹混着雪水,在她脚边洇成模糊的花。你还记得他们名字吗?她问。
泣铁愣了愣,突然哭出声来。
他的眼泪砸在雪地上,冻成小小的冰珠
李铁柱,王二牛,张狗剩......十五个,我都记得。
苏芽递过一支陶笛。
笛身刻着戍边十三士诀,是骨歌婆昨夜用骨哨拓的模子
那明天,你来吹他们的名字。
深夜的谷口飘起细雪。
苏芽和燕迟站在招魂灯会前,看着千盏油灯在雪地里连成河。
每盏灯下放着木牌,写着亡者的姓名和生平
赵大妹,接生婆,救过三十七个孩子
李青山,石匠,修渠时摔死,女儿未满周岁。
有遗属提着自家的灯来,灯纸上画着亡者的模样;有路人默立合掌,呼出的白气裹着灯芯的光,像团小小的火。
联军的了望哨在谷外的山头上。
苏芽看得见,那里的火把忽明忽暗,像断颅在摔东西。
果然,片刻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响,接着是断颅的嘶吼:不准看!
不准听!
可没人听他的。
泣铁带着三十七名老兵摸黑翻了联军的营墙,他们的铠甲上还沾着断颅亲兵的血。我们不是兵,是被人骗来杀自己人的鬼。泣铁跪在雪地里,铠甲上的冰碴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苏芽蹲下来,替他系好铠甲的系带。
她的手指触到他胸膛的刀疤,像触到块温热的石头
从今天起,你们是替死人说话的人。
地底深处传来细微的震颤。
苏芽抬头,看见谷口的冰棱子正在融化,水珠滴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第三枚镇脉钉,终于被完全拔出了。
断颅的帐篷里,烛火忽明忽暗。
他抚摸着脸上那张干枯的人皮,那是他哥哥的
哥......他突然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到底想不想打这场仗?
第七日的黎明来得比往日早。
苏芽站在谷口的雪地里,身后是全谷的老弱妇孺。
他们没穿铠甲,没拿兵器,每个人手里都举着盏油灯,灯芯的光在雪地上连成片,像条不会熄灭的河。
把灯举高些。她对身边的文娘说。
风掀起她的素麻外袍,露出内侧密密麻麻的亡者姓名
让他们看看,我们不是妖女,是替死人说话的人。
雪原的尽头,联军的旗帜正在动摇。
有骑兵摘下头盔,有步兵放下刀枪,他们望着谷口的灯火,脚步不自觉地往前挪。
苏芽望着他们,忽然笑了。
她的笑像春冰初融,像地脉初醒,像所有被雪埋了三十年的、死人的话,终于,要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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