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民诏》焚于温墨炉那夜,北行谷的雪正下得稠。
苏芽在暖室批改完最后一叠《心绩录》,刚搁下笔,窗纸突然簌簌震颤。
她指尖抵着案头,那震动顺着木缝爬上来,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攥山的筋骨——第一下轻,第二下重,第三下时,墙角的陶瓮砸在地上,腌的酸白菜泼了满地。
地动?外间传来值夜的律鼓手闷哼。
苏芽掀开门帘冲出去,寒风卷着雪粒子灌进脖颈。
暖室的地火本烧得旺,此刻却只剩几星暗红的炭,灶口结着层薄冰。
她蹲下身摸火道砖,凉意透过粗布手套直往骨头里钻——不是寻常的冷,是那种能冻穿血脉的寒,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抽走温度。
泉眼!有人喊。
山脚下的泉眼从前昼夜冒热气,此刻却凝着晶亮的冰柱,水花冻在半空,像串被掐断的珍珠。
百音婆裹着灰麻斗篷从冰柱旁踉跄过来,手里攥着块青石板——那是声契碑的残片,三十年来,地脉的动静总在碑上震出纹路,此刻却光溜溜的,连道浅痕都无。
三十年来头一遭。她枯瘦的手指抠着碑面
声契碑没响——是地,闭了耳朵。
苏芽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解下腰间的产钳别在皮带上,冲守夜的影行哨挥手
点火把,跟我下地火道。
地火道入口在谷西的岩缝里,平时靠块磨盘大的石头掩着。
燕迟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手里举着火把,火光映得他眉峰紧绷
我查过《地舆志》,大雍地脉走昆仑余脉,咱们谷下的火道是支脉——
先看是不是堵了。苏芽打断他,弯腰钻进岩缝。
岩缝里的寒气比外头更浓,火把的光刚探进去就颤了颤,几乎要灭。
苏芽伸手摸岩壁,指尖触到的瞬间像被烫了似的缩回——不是烫,是冷得发疼,岩壁上凝着层白霜,像是被谁在里头灌了冰浆。
岩缝渗寒雾。燕迟举着火把凑近,果然见石缝里漫出缕缕灰雾
这温度......
比极夜时还低。
苏芽咬了咬舌尖保持清醒,从怀里摸出短刀。
刀刃划破掌心的瞬间,血珠在冷空气中凝成小红点,她按在岩壁上,暗红的血顺着石纹爬,像条细小的蛇。
刹那间,眼前的黑暗被撕开道口子。
她看见地火在岩层下奔涌,赤红色的脉流里插着七根黑钉,每根钉身都刻着扭曲的符文。
最中央那根钉尖已经没入脉心三寸,所过之处,地火像被抽干了力气的蛇,蜷缩着往岩缝里钻。
苏芽猛抽回手,一口带血的雾气喷在岩壁上。
燕迟急忙扶住她,掌心贴着她后心输送暖意
你看见什么?
有人在给山......做截脉手术。
苏芽抹了把嘴,血沫子混着白雾落在雪地上
七根钉,钉在地脉节点,每钉一寸,火就滞一分。
呕——
火舌突然踉跄着跪在岩缝前。
这个向来沉默的哑役此刻浑身发抖,手指抠进雪里,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百音婆蹲下身,听他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脸色骤变
他说......地气变苦了,像死人胃里的灰。
苏芽盯着火舌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这是谷里最会尝地气的人,从前能尝出地火的浓淡、水源的甜涩,此刻却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她扯下外袍裹住火舌肩头
带路,沿地裂往下。
三十丈地裂走得艰难。
脉童攥着苏芽的衣角,这个天生心弱的小姑娘此刻额头全是冷汗,走到中途突然停步,小手按在岩壁上
下面......在哭。
众人静了。
除了风穿石孔的尖啸,什么都没听见。
苏芽却心口发紧——她知道脉童能感应地动,连岩层细微的震颤都瞒不过她。
她再次割开掌心,血视顺着岩壁渗进去,这回到的不是声音,是频率,像垂死者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弱。
它还没死,只是说不出疼。苏芽把脉童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影行哨在前,律鼓断后,工契队带凿子——入渊。
地窟深处的寒是另一种寒。
火把刚伸进去就地灭了,影行哨掏出陶铃晃了晃,青灰色的光从铃口漫出来,像团冻住的月光。
众人贴着岩壁走,脚下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谁的肋骨上。
行至主火道岔口时,陶铃的光突然凝住。
中央立着道身影,披件石袍,石纹从脚腕爬到手背,像是和岩石长在了一起。
他手里攥着根骨钉,钉尖滴着黑液,落在地上地腐蚀出个小坑
剜火耕田者,皆为噬地之虫。
铁娘子的刀已经拔了一半,苏芽伸手按住她手腕
别看他手,看脚下。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身影的双足与岩石完全同化,石纹里还嵌着半截褪色的丝绦——像极了前朝典籍里记载的地师服饰。
燕迟的声音压得极低
他说的,是要让地脉彻底冬眠。
冬眠即死。
苏芽的产钳在掌心转了个圈
他守地成痴,把地脉当活物养,却不知活物要疼要动。
地魇僧突然挥钉刺向火道。
黑液溅在岩壁上,所过之处瞬间冻结,原本暗红的地火脉流被冻成了赤晶。
苏芽喊:火舌尝气!
脉童测震!
火舌跌跌撞撞冲上前,舌尖舔过岩壁,立刻指向左侧;脉童贴地听了片刻,拽住苏芽往右扯。
两人配合着避开三重冰阵,眨眼间已到地魇僧五步外。
你要杀它,我偏要救。苏芽低喝,产钳猛凿向主脉交汇点的岩壁。
血珠顺着凿痕渗进去,她咬着牙把自己的心跳往岩层里送——那是她刚生过孩子的心跳,是给伤员止血时的心跳,是北行谷每夜巡哨的心跳。
识海里炸开一片红光。
她见千年前火山喷发,先民把脐带编成绳,引地火入渠,筑成最初的城;又到每根镇脉钉入石时,大地像被扎了针的人,在地下翻涌抽搐。
你疼,我知道!苏芽的指甲抠进岩缝
可活着,都疼!
岩层发出轰鸣。
一道赤光从她掌下炸开,地魇僧被掀得撞在岩壁上,石袍裂开道缝。
主火道里的地火地窜起,冻住的赤晶噼啪碎裂,火星子溅在众人脸上,烫得人想掉泪。
主脉暂通。
燕迟抹了把脸上的灰,从怀里掏出熔铁炉
取根钉。
苏芽用产钳夹起根断钉,扔进熔铁炉。
铁水混着地火的光,被铸造成枚铜铃。
她踩着碎冰走到地魇僧面前,把铃铛挂在火道风口
以后,它替你喊疼。
地魇僧瘫坐在石堆里,望着铃铛轻晃,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笑
你们......不怕它吵?
苏芽抹去唇边的血
但我们更怕听不见。
归途上,脉童突然拽她的袖子,小手指向深渊
那个叔叔......在摸铃铛。
苏芽没回头。
她握紧怀里的温墨笔,笔尖残留的地火气息正微微发烫——那是大地还活着的证据。
可当她低头时,却见笔杆上凝着层薄霜,像谁在暗处呵了口气。
而在地底更深处,某块未被发现的岩缝里,一枚新的骨钉正缓缓没入石中。
黑液顺着钉身往下淌,滴在另一处躁眼上,将那点微弱的脉动,又压下去一分。
火舌走在最后,突然停步。
他蹲下身,舌尖轻轻舔了舔地面。
这次,他没再呜咽,只是抬起头,眼神里多了丝说不清的焦虑——那股苦气,好像......有点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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