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瘴起的第三日,苏芽掀开棉帘时,混着冰碴的白雾立刻灌进领口。
她裹紧兽皮斗篷,靴底碾过结霜的草席——安置区的流民正蜷在草棚里,像被冻僵的蛹。
阿苏,
燕迟举着防风灯凑近,灯芯在瘴气里泛着青灰
王伯今早又不认得自己闺女了。
他指了指斜对角的草棚,白发老汉正抓着个小丫头的手腕,
非说这是他死去的老伴,说当年她也是这么瘦,手腕上有颗朱砂痣
苏芽眯眼望去。
小丫头的手腕白得透明,哪有什么朱砂痣。
她蹲下身,从药箱里摸出艾草条点燃,青烟腾起时,雪瘴被推开巴掌大的空隙。
王伯浑浊的眼睛突然聚焦,盯着小丫头的脸
囡囡?
阿爹!
小丫头扑进他怀里,声音带着哭腔
您昨日还说要教我编草绳,说编够十丈能换半块烤薯......
王伯的手抚过她发顶,突然又抖起来
草绳......草绳是做什么的?
他抬头望向苏芽,眼神像撞在冰面上的鸟
姑娘,我是不是快死了?我记不得自己叫王大栓,记不得老家在南阳坡,记不得......
您记得月亮出来亮堂堂
清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苏芽转头,见扎着羊角辫的哑歌正扒着草棚门框,手指绞着衣角。
这孩子是半月前从雪地里捡的,喉舌被冻坏了发不出声,却总在夜里哼一段走调的童谣——直到三天前雪瘴起,她突然能说话了,说的第一句就是这句月亮出来亮堂堂。
王伯浑身一震。
哑歌往前挪了两步,雪瘴在她脚边打着旋儿。
她张开嘴,歌声像破冰的溪
月亮出来亮堂堂,照见阿娘补衣裳。针脚密,线儿长,缝个虎娃暖胸膛......
虎娃!
王伯突然喊出声,眼泪砸在小丫头头上
我儿子叫虎娃,七岁那年掉进冰窟窿......
他抓住苏芽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里,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我叫王大栓,南阳坡人,家里有三亩薄田,田边种着两棵老槐树......
草棚外传来骚动。
苏芽抬头,见安置区的流民正从各个草棚里探出头,有拄拐的老妇,有裹着破毯的少年,甚至还有昨天刚送来的昏迷汉子——他们的眼睛里正泛起光,像被擦亮的铜灯。
月亮出来亮堂堂......
不知谁跟着哼了一句。
接着是第二句,第三句,声音越来越齐,雪瘴被撞出一道道裂缝。
王伯的小丫头也跟着唱,她的声音像银铃,撞得草棚上的积雪簌簌往下落。
这是......燕迟的防风灯突然明亮起来,灯芯跳动着橙红的光,声能破瘴?
苏芽没说话。
她望着哑歌,这孩子的歌声里带着股子倔劲儿,像在跟雪瘴拔河。
三天前她还只会用手势比划,现在每唱一句,手指就不自觉地按向心口——那里缝着块蓝布,是她母亲的衣裳碎片。
是记忆在撑着她。
雪瘴噬名,可声音能当锚。
放屁!
暴喝声惊散了歌声。
白唤子从雪瘴里冲出来,玄色道袍沾着草屑,怀里抱着个铜铃。
他是前几日从南边逃来的礼官之后,自称唤魂师,这两天总在安置区烧符念咒,今早刚被苏芽喝止过一次。
什么童谣?他抓着铜铃摇晃,那是野魂借声附体!
真正能镇瘴的是《招魂经》——他掏出张黄符拍在王伯胸口,我昨夜用三牲祭了四方鬼门,本该今日辰时奏效......
奏效?
苏芽抄起脚边的药杵,
你祭鬼门时,刘婶的孙子正发高热,你却让她跪香等魂归,结果那孩子今早烧得说胡话。
她指了指王伯,他刚才靠童谣醒了,你那符纸呢?
白唤子的脸涨得通红。
他盯着王伯发亮的眼睛,突然抓起铜铃砸向哑歌: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这是雪神降罪,得用活人魂......
够了!
燕迟拦住他,袖中滑落一卷竹简——那是流民登记册
字瘤公在西头,他能背三千流民姓名。你若真懂招魂,不如去学学怎么把名字刻进人心里。
白唤子梗着脖子还要吵,却被安置区突然响起的歌声压了下去。
这次不止月亮谣,还有麦浪谣结绳谣,甚至有个老木匠哼起了斧斤调——每段调子都带着故土的烟火气,像无数根绳子,把飘在雪瘴里的魂往回拽。
苏芽望向人群最外围。
字瘤公蹲在石墩上,布满皱纹的手在地上划字,嘴里念着
张铁柱,北河村,会打铁;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个字......
他脑门上的畸瘤随着念叨颤动,像块活着的刻碑。
声音、名字、乡谣,
燕迟翻开登记册,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姓名,
都是记忆的锚。白唤子想靠鬼神,可真正能镇住雪瘴的,是我们自己记得的事。
苏芽笑了。
她摸出怀里的声录膜——这是百音婆新制的,膜上还留着刻刀的纹路。
她走向哑歌,蹲下身摸了摸孩子心口的蓝布
能再唱一遍吗?我让人把这调子刻进膜里,让所有雪瘴里的人都听见。
哑歌用力点头。
她张开嘴,歌声比刚才更清亮
月亮出来亮堂堂,照见阿娘补衣裳......
声录膜转动的嗡鸣里,苏芽看见雪瘴正在退。
王伯的小丫头跑向字瘤公,拽着他的衣角
公公,我叫王招弟,我阿爹叫王大栓,您记上!老木匠举起斧头,在草棚柱子上刻下张有财三个歪扭的字。
白唤子站在原地,手里的黄符被风卷走,他望着人群,突然蹲下来,用手指跟着字瘤公划名字。
守名之战,从今天开始。苏芽对燕迟说。
她望着安置区升起的炊烟,烟里裹着歌声、名字、还有无数个我记得往后每座草棚都要挂声录膜,每个流民都要教自己的乡谣。
雪瘴能噬名,可我们能把名字喊得比雪瘴响。
燕迟望着她,目光里有笑意,也有敬佩:
你总说,人活一口气。现在看来,这口气里得有名字,有乡音,有......
有活着的凭据。苏芽接过话头。
她抬头望向天空,雪瘴正散成薄纱,露出一角青灰的天。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律使队从寒脊沟回来了,马背上驮着新制的铜钟,钟身刻着北行谷的律文,也刻着刚记下来的流民姓名。
哑歌的歌声还在继续。
这次有人跟着打拍子,有人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名字,有人把乡谣的调子教给旁边的陌生人。
苏芽摸出炭笔,在声录膜的红签上写下:《守名谣·月亮篇》。
笔锋停顿了一下,又补了句:声音即锚,记忆为墙。
北风卷着歌声往远处去了。
苏芽望着雪瘴退去的方向,那里有更北的雪山,有还在冻着的流民,有无数个快被忘记的名字。
她握紧声录膜,对燕迟说:明日起,律使队加派二十人。
去哪?
东山、南坡、寒脊沟......
她望着雪径尽头的微光
去收乡谣,记名字,教他们——
她的声音混着歌声,像把刀劈开最后一缕雪瘴,怎么在雪地里,把自己的名字,活成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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