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的那点轻松气儿还没在肺里捂热乎，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求救信号给彻底搅黄了。
“……遭受未知实体追击……舰体结构完整性低于百分之二十……生命维持系统……循环失效……坐标……重复……请求任何收到信号的单位……紧急支援……”
嘶哑、断续的电子合成音，夹杂着电流的爆鸣和仿佛金属被撕裂的背景噪音，从通讯台的扬声器里艰难地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生锈的钉子，砸在突击艇“星尘”号死寂的舱室里，也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牧像一头被惊扰的豹子，猛地从地上弹起，几乎是扑到了控制台前。他手指的动作因为内心的剧烈震动而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带到了一个空的水囊。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死死盯着那不断滚动的、由最基础的脉冲编码组成的信号流，眼睛赤红。
“是‘启明星’的旧码……没错，是第三勘探大队的识别前缀！”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既是因为激动，也是因为恐惧。“‘坚韧号’……是‘坚韧号’勘探舰！老杰克……还有医疗官莎拉……他们……他们怎么可能还……”
他的话语哽在喉咙里。这支分舰队，按照官方记录，早在十二年前的一次深空跃迁实验事故中就已宣告全员失踪，连块像样的残骸都没找到。可现在，在这片被称为“遗忘长廊”、连时间都显得错乱的鬼地方，居然收到了他们垂死的求救信号？
墨衡的反应更快，他已经调出了星图，双手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操作，试图从嘈杂的信号中剥离出更精确的信息。“信号源极不稳定，衰减严重，像是从什么破烂不堪的老旧发射器里挤出来的……坐标点锁定了，妈的，离我们不算特别远，但也不近……关键是，它和我们原本要去的地方——”他顿了顿，将那个新坐标点用刺眼的红色标记在星图上，“——完全他妈是两个方向！”
星图上，一条由“万忆之间”提供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虚拟路径，指向“永寂核心”——那个承载着“契约”最终秘密、可能决定宇宙命运的神秘之地。而另一个鲜红的坐标点，则孤零零地悬在路径的侧上方，像是一个充满不祥意味的岔路口标志。
一边，是宏大到令人窒息的使命，是林栀必须去面对的、关乎亿万生灵存续的终极答案。这条路本身就充满了未知与致命危险，但他们至少还有“引路人”的指引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另一边，是具体而微的、近在咫尺的生命呼救。是苏牧曾经背靠背作战的战友，是可能还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人。但去救援，意味着主动闯入一片未知的危险空域（能被标记为“未知实体追击”，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是善茬），而且极有可能耽误至关重要的核心任务。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刚刚摆脱远古存在的死亡凝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更加残酷、更加撕扯人性的选择，就硬生生砸在了他们面前。
苏牧猛地转过头，看向林栀。他的脸上肌肉紧绷，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挣扎和痛苦。他想开口，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理性在疯狂地警告他：大局为重！“永寂核心”关系到的一切，远比几艘失踪多年的勘探舰重要千万倍！那是无数先行者用命铺就的路，是林栀身上背负的山岳般的责任！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情，将所有人拖入更大的险境，甚至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可是……那是老杰克啊！是那个总爱在休息时用生锈的口琴吹奏调小曲、把配给的水果罐头省下来给新兵的老家伙！是莎拉，那个在疫情爆发时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最终累倒在手术台边的医生！他们可能还活着，正在黑暗的真空里，靠着即将耗尽的氧气，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救援……让他怎么能装作听不见？怎么能？！
林栀看着星图上那刺眼的分叉，又看向苏牧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她完全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撕裂。那种明知不可为而无法不为的痛苦，她太熟悉了。她自己不也是一直在被各种“大局”和“使命”推着走吗？但每一次，当她面临具体的人、具体的情感时，她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像机器那样做出“最优解”。
“我们必须去‘永寂核心’。”墨衡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最精密的导航计算机在陈述事实，“根据现有情报和任务优先级评估，救援‘坚韧号’的成功率低于百分之五，且将使我们偏离主航线至少四十八标准时。这期间，‘永寂核心’的情况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恶化。‘宁静’的枷锁衰减速率正在加快，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从逻辑和效率角度出发，放弃救援是唯一合理的选择。”
他的话冰冷、准确，像手术刀一样割开了情感的外衣，露出血淋淋的现实。你无法反驳，因为他是对的。用可能拯救亿万人的机会，去赌一个几乎注定失败的救援？这买卖怎么看都亏到姥姥家了。
“引路人”沉默地悬浮在一旁，星璇般的眼眸光芒微微流转，视线在林栀和苏牧之间移动。他理解人类情感的复杂性，这种基于个体联结的抉择，对他这样的存在而言，既是弱点，也是某种难以理解的……特质。他没有发表意见，似乎在等待，等待林栀——这个“契约”的核心——最终会如何决断。
就连林栀灵魂深处那已经转变为“记录者”模式的“守夜人”，也传递来一段冰冷的分析：
“逻辑冲突确认。短期情感诉求（救援特定个体）与长期战略目标（确保‘契约’执行，维系宏观存在稳定性）产生严重对立。基于风险效益模型计算，选择救援路径将导致任务失败概率提升至百分之七十二点三。建议：遵循初始协议，优先保障载体（林栀）生存并直达目标点。外部单位（‘坚韧号’船员）存活概率已低于百分之一，符合‘可牺牲’阈值。继续投入资源不符合生存最大化原则。”
理性的声音，从各个角度涌来，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淹没那微弱的人性呼喊。所有的数据、所有的逻辑，都在指着同一个方向：放弃他们。
苏牧闭上了眼睛，额头抵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握紧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理性压垮了。
就在这时，林栀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冰水的石头，激起了涟漪。
“我们去。”她说。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舱内瞬间安静得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苏牧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敢奢望的希望。墨衡皱紧了眉头，星辰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赞同。
“林栀，”墨衡试图保持冷静，“我希望你清楚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儿戏，我们可能……”
“我很清楚。”林栀打断了他，她的目光扫过墨衡，看向“引路人”，最后定格在苏牧脸上。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任何犹豫和动摇。“我知道‘永寂核心’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我们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但是，墨衡导师，如果为了一个宏大而遥远的目标，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放弃眼前能够伸手拉一把的人，那我们所追求的那个‘未来’，到底是什么？是一个冰冷无情、只计算得失的数字集合吗？”
她向前走了一步，体内那混沌星璇似乎感应到她的心绪，缓缓加速旋转，散发出一种包容了光与暗、理性与感性的独特气息。
“我的路，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成为什么救世主。我只是想守护我在意的人，只是想在这狗屁倒灶的宇宙里，多留住一点‘人’该有的样子。如果连近在咫尺的哭声都可以装作听不见，那就算最后我们成功了，打败了‘永饥之主’，那样的世界，又和彻底的死寂有什么区别？”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而且，我不相信这只是巧合。在‘遗忘长廊’这种地方，偏偏让我们收到了他们的信号……也许，这本身就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是我们必须走上的道路。”
她的话，像是一道暖流，融化了苏牧心中的冰层。他看着林栀，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体内却蕴含着如此坚定而温暖的力量。感激、愧疚、决然……种种情绪交织在他眼中，最终化为一个重重的点头。
墨衡看着林栀，又看了看仿佛重新注入了灵魂的苏牧，最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好吧……我说不过你。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契约’会选择你，而不是一个像我这样的逻辑机器。”他转向控制台，双手重新放在虚拟键盘上。“重新计算航线，目标：求救信号坐标。把所有非必要系统功率转移到引擎和护盾上，我们可能需要硬闯了。”
“引路人”星璇般的眼眸中，那奇异的光芒再次闪过，这次似乎多了一丝……了然？他微微颔首，没有反对。
“守夜人”的程序沉默了片刻，传递出新的信息流：
“载体意志最终决策：偏离逻辑最优路径。记录：情感变量权重超越风险计算阈值。启动‘高不确定性任务模式’。重新分配计算资源，模拟救援行动可能遭遇的十七种主要威胁及应对方案……警告：任务整体成功率预估进一步下调。但……该决策符合对‘变量’本质的观察——不可预测性及情感驱动行为所蕴含的潜在创新可能性。数据归档，持续观察中……”
它没有阻止，而是将林栀的选择视为一个重要的“样本”纳入了数据库。
“走吧。”林栀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力量的流转，“我们去把他们还活着的人带回来。”
“星尘”号突击艇的引擎发出比之前更加低沉的咆哮，尾焰划出耀眼的弧线，毅然决然地偏离了那条指向宇宙秘密的蓝色路径，朝着代表袍着情谊的红色坐标点，一头扎进了更加未知、更加危险的混沌深处。
他们选择了人性，选择了在宏大的命运面前，先拯救眼前的生命。这是一场豪赌，赌注可能是整个世界的未来。
没有人知道这个选择会带来什么。只有那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求救信号，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在导航屏上执着地闪烁着，指引着他们奔赴一场吉凶未卜的约会。
就在“星尘”号的尾光彻底消失在扭曲的光带之后不久，他们原先停留的那片虚空，泛起一阵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形如黑色水滴的造物悄无声息地浮现。它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可见的传感器或推进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突击艇离去的方向。几秒钟后，它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再次悄无声息地隐没于混沌的底色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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