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山脚下那盏灯,又亮了。
王贵林蹲在自家门槛上,眯着眼往黑黢黢的山坳里瞅。他婆娘李国琴在屋里骂骂咧咧:“日你妈哦,王贵林!你个龟儿子又瞅啥子?那鬼地方有啥子好看?还不死回来睡觉!”
“你晓得个锤子!”王贵林头也不回,啐了一口,“那地方几十年没人住,哪个点的灯?”
“鬼点的!”李国琴叉着腰出来,身上一股汗酸味儿,“上个月张驼子咋没的?不就是晚上从那儿过,回来就高烧说胡话,没挺过三天!你龟儿也想学他?”
王贵林不吭声了。张驼子的事,村里传得邪乎。说是那晚月亮毛乎乎的,张驼子喝多了抄近路,从那老房子边上过,看见个黑影,瘦高瘦高的,像个竹竿立在那儿,没得脑壳!张驼子当时就吓醒了酒,连滚带爬回来,嘴里就反复念叨:“没得脑壳……追我……”然后就一病不起,走了。
这老房子,在村西头最靠山脚的地方,土坯墙早就塌了半边,屋顶漏得能看到天,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据说是几十年前一户姓陈的人家住的,后来死绝了,反正再没人烟。平时村里人白天都绕着走,嫌晦气,晚上更是没人敢往那儿凑。
可这几天邪门了,一到晚上八九点,那破房子里就隐隐约约透出点光,昏黄昏黄的,像是点了个煤油灯。时明时暗,有时候一晃就没了,有时候能亮到大半夜。
“是不是哪个二流子或者外乡人躲里头?”村里有人猜。
村长派了俩胆大的后生白天去看过。回来说,屋里空荡荡,除了烂木头、碎瓦片和厚厚的鸟粪,屁都没有。地上积的灰能埋脚脖子,根本不像有人踏足的样子。那这灯是哪来的?
王贵林心里毛得很。他家的地就在山脚边,离那老房子最近。这几天他睡觉都不踏实,总觉得窗外有影子晃。他跟婆娘说,李国琴就骂他:“晃你妈个魂!是你个龟儿子眼睛花了!再瞎咧咧,老子一脚踢爆你的卵蛋!”
今晚,那灯又亮了。而且好像比前几天都亮些,光晕透过破窗户纸,朦朦胧胧的。
王贵林心里猫抓似的。他想起张驼子,又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的,关于这老陈家的闲话。说这家人以前是外来户,不太跟村里人走动,当家的陈老倌性子孤拐,喜欢鼓捣些木头橛子,刻些奇奇怪怪的人形,说是做木匠活,可那模样看着就瘆人。后来这家人就莫名其妙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狗日的,莫非是陈老倌的鬼魂回来了?”王贵林嘀咕。
“回你妈!”李国琴一边洗脚一边骂,“死了几十年骨头都烂成灰了,回来搞啥子?找你王贵林讨债啊?你个穷鬼有啥子值钱玩意?”
王贵林被骂得心烦,梗着脖子:“你婆娘家懂个屁!万一是以前埋了啥东西在屋里,现在显灵了呢?”
“显你妈个灵!”李国琴把洗脚水泼到门外,“真埋了东西,这么多年早烂求了!我看你就是闲出屁了!赶紧给老子滚进来睡!明天还要上山锄草!”
王贵林磨磨蹭蹭又瞅了一眼山脚那点光,心里七上八下地回了屋。这一夜,他睡得迷迷糊糊,总听到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有人用指甲在轻轻刮他家的土墙。
第二天,这事在村里传开了。不止王贵林,好几家离山脚稍近的,都说晚上听到了怪声。不是刮墙,就是像有人拖着什么重物在慢腾腾地走,沙沙沙的,可出去看,狗不叫,鸡不鸣,外面黑灯瞎火,毛都没有一根。
这一下,人心更慌了。
“妈的,肯定是闹鬼了!”小卖部门口,一群老爷们聚着议论。
“张驼子肯定是撞见真家伙了!”
“我咋听说,那不像是寻常的鬼……” 一个平时喜欢看些乱七八糟杂志的年轻后生压低声音,“有点像那种……‘地缚灵’?就是死在一个地方不走,怨气大的那种。”
“管他啥子灵哦!” 老光棍刘瞎子啐了一口,“再闹,就去请后山青龙观的李道士来做法事!多少钱老子也凑份子!”
“李道士年前就进城跟他儿子享福去喽!”有人叹气。
“日他先人板板,这咋整?”
恐慌像瘟疫一样悄悄蔓延。天一擦黑,家家户户赶紧关门闭户。以往还有人在村头大树下乘凉聊天,现在太阳一下山,外面就没人影了。连狗似乎都感觉到了什么,一到晚上就趴在窝里,格外安静。
又过了两天,怪事升级了。
王贵林隔壁的赵小丽,半夜起来上厕所,哆哆嗦嗦刚蹲下,逼里的尿刚放一半,就看见院墙的阴影里,立着个东西。长长的,细细的,真就像根竹竿。顶端的位置,应该长脑袋的地方,空荡荡的,就那么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赵小丽当时魂都飞了,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连滚带爬提上裤子冲回屋,一把插上门闩,瘫在地上抖了半宿,第二天就病倒了,满嘴胡话,说的跟张驼子差不多:“没得脑壳……看我……它看我……”
这一下,全村炸了锅。
真真切切有人看见了!就是那个没脑壳的鬼影!
村长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全村都得吓出病来。他组织了几个胆大的壮劳力,包括王贵林,准备了几把柴刀、手电筒,还有从祖宗牌位前香炉里抓的香灰,决定晚上一起去那老房子探个究竟。不去不行了,这鬼东西好像越来越活跃,今天吓赵小丽,明天保不齐就进屋了!
王贵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被李国琴连骂带掐:“你个龟儿子平时不是胆子大?关键时候怂了?不去?不去今晚别想日逼!”王贵林只好硬着头皮上。
晚上,月亮被薄云遮着,光线晦暗。山风吹过树林,呜呜作响。
村长带着五六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山脚摸去。手电光柱在黑暗里乱晃,像几把脆弱的小刀,试图划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越靠近那老房子,气氛越压抑。没人说话,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
那点昏黄的灯光,果然又从破窗户里透出来。
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握紧了手里的家伙,慢慢围了过去。院墙早就塌了,他们踩着碎砖烂瓦,屏住呼吸,凑到那个没有窗扇的窗户前往里看。
屋里,真有一盏灯。
一盏老旧的煤油灯,玻璃罩子熏得发黑,灯苗如豆,忽闪忽闪,把周围一小片地方照亮。灯旁边,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木雕的人形。一尺来高,雕刻得十分粗糙,能看出是个人的形状,有身子有四肢,但偏偏就没有头!脖颈处是光秃秃的一个木茬子。
而就在这无头木雕的旁边,地上散落着几个更小的木雕,奇形怪状,像是狗,又像是猴子,但面容扭曲,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妈卖逼……这是啥子名堂?”一个后生颤声问。
村长也心里发毛,但他毕竟是领头人,强作镇定,低声道:“进去看看!小心点!”
几个人互相壮胆,蹑手蹑脚从没门的门框钻了进去。屋里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手电光四下照射,除了倒塌的家具残骸、厚厚的落叶和鸟粪,就是满墙斑驳的污渍。
王贵林眼尖,忽然指着墙角:“那是啥?”
光柱打过去,只见墙角堆着一堆松散的浮土,好像被什么东西翻动过。浮土里,半埋着一块烂糟糟的布片,颜色暗沉,像是很多年前的衣服碎片。
“挖开看看!”村长下令。
两个后生用柴刀小心翼翼地刨开浮土。没挖几下,刀尖碰到了一个硬物。拨开土,露出一个腐朽的木头盒子的一角。
就在这时,那盏煤油灯的灯苗,猛地剧烈摇晃起来,眼看就要熄灭!屋里阴影乱窜,墙上那些木雕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张牙舞爪。
“鬼吹灯!”有人吓得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汗毛倒竖,差点扭头就跑。
但灯苗晃了几下,又稳住了,只是比刚才更微弱了些。
村长咽了口唾沫,亲手把那个木头盒子刨了出来。盒子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一碰就碎。里面掉出几样东西:一个生锈的扁铁盒,打开一看,是些干瘪发黑已经看不出是啥的种子;几枚早就失效的旧钱;还有一张折叠着的、脆得快要碎掉的纸。
村长小心翼翼地把纸展开,借着手电光,勉强辨认着上面模糊的钢笔字。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变了,从惊恐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震惊,有恍然,还有一丝……悲哀。
“村长,上头写的啥?”王贵林急着问。
村长深吸一口气,把纸上的内容断断续续地念了出来。
这像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或者说,是这屋主陈老倌的绝笔。
信里说,他祖上好像懂点“邪门”的手艺,不是正经木匠,而是会弄一种叫“木偶代形”的替身术,就是用特制的木雕代替活人承受灾厄。
他这一支被仇家诅咒,男丁都活不长,且死后不得安宁。他父亲死得蹊跷。他预感自己也大限将至,怕落得同样下场,甚至祸及家人。
他信中充满绝望,说尝试用祖传的方法刻制无头木偶和自己一家人的替身木雕,想骗过“勾魂的东西”,但似乎失败了,感觉那“东西”已经找上门了,就在房子附近。他让婆娘带着娃赶紧跑,永远别回来。信的最后几字迹潦草扭曲:“……它来了……在窗户外……影子……没得……”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鬼魂?或者说,不是陈老倌的鬼魂?而是几十年前,一个更诡异、更邪门的东西盯上了陈家?陈老倌试图用邪术自救失败,一家人可能都遭了殃。而那个“没得脑壳”的影子,就是当年那个“东西”?它一直没走?或者,它的某种“影响”还残留在这地方?张驼子、赵小丽看到的,就是它?
那这盏煤油灯又是怎么回事?
王贵林猛地看向那盏还在燃烧的煤油灯,又看看那个无头的木雕,一个荒诞又惊悚的念头冒出来:这灯……难道是这木雕点的?是陈老倌留下的邪术的一部分?几十年了,还在起作用?或者……是在吸引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较强的山风从破窗户灌进来,吹得灯苗疯狂摇曳。
墙上,那无头木雕的影子被拉得变了形,猛地看上去,就像一个瘦高扭曲的人影,脖颈处空无一物。
同时,那堆挖出盒子的浮土里,似乎有个东西在反光。
一个后生大着胆子扒拉了一下,捡起一个东西。那是一个……老旧的、铜制的煤油灯灯罩卡子,上面还连着一点点碎裂的玻璃碴。
王贵林脑子里像过电一样,突然想起件事。他爹生前好像闲聊时提过一嘴,说陈老倌这人虽然怪,但手巧,年轻时走街串巷,不光做木工,好像还会修个钟表、配个玻璃灯罩啥的……
一个合乎常理,但细想之下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推测,慢慢在王贵林脑中成型:
也许,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陈老倌预感大难临头,在极度恐惧和绝望中,点亮了这盏煤油灯,摆好他视为救命稻草的无头木偶和替身。
然后,悲剧发生。灯被打翻,灯罩碎了,卡子崩飞掉落在墙角。而陈老倌一家人,彻底消失。
但这地方,残留下了某种强烈的“印记”,或者说是一种基于恐惧和邪术的诡异“场”。
近年来,也许是因为地质变化,或者单纯的巧合,这种“场”又开始间歇性显现。那盏灯,是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特定条件下,对过去场景的重现?
而那个“没脑壳的影子”,可能是当年那个索命邪物的残留印象,结合了陈老倌信中所写和他制作的诡异木偶形象,被后来者的恐惧心理放大和具体化?张驼子和赵小丽,都是在极度惊恐的心理状态下,大脑接收到了这种诡异的“残留信息”,并把它加工成了他们能理解的恐怖形象——一个无头鬼影?
至于声音……山风穿过特定结构的破屋,刮过不同的物体,本来就能产生各种类似脚步声、刮擦声的动静。以前没人留意,现在心里有鬼,听啥都像鬼。
王贵林把自己的想法结结巴巴地说出来。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但仔细一想,似乎……这比真有个无头鬼在游荡,更能解释所有怪事——灯是“幻影”,鬼影是“错觉”,声音是“自然现象”。一切都源于一场几十年前的悲剧和一种诡异的邪术尝试,其阴影笼罩至今。
村长沉默半晌,挥挥手:“把这儿……都烧了吧。连同这些木头疙瘩,一起烧了。”
没人反对。几个人找来干柴,堆在屋里,泼上带来的煤油,一把火点着了。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那个无头木雕在火焰中噼啪作响,渐渐扭曲变形,化成灰烬。
王贵林看着火焰,心里并没有变得轻松。那个真正的“东西”,几十年前带走陈老倌一家的,到底是什么?信里语焉不详。是诅咒?是邪灵?还是更无法理解的存在?它真的消失了吗?还是仅仅被这场大火暂时驱散?
火熄了,老房子彻底变成一堆焦黑的废墟。那盏煤油灯,自然早已消失。
之后几天,山脚下再也没亮过灯,也没人再看到怪影,听到怪声。赵寡妇的病也慢慢好了。
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但村里人都心照不宣地避谈那晚的事,也尽量不去山脚那边。王贵林再去地里干活,总觉得后脖颈发凉,时不时要回头瞅一眼。
关于深山鬼影的怪谈,却悄悄有了新的版本。人们不再简单地说那是个无头鬼,而是会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和恐惧,谈起几十年前那个会邪术的陈老倌,谈起他那未能成功的替身木偶,谈起那个可能至今仍在深山某处徘徊的、无法形容的“东西”。
夏深了,太阳照常升起,山峦叠翠,稻田油绿,野花星星点点开在路边。这个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小村,表面上依旧宁静安详。
只是,在茶余饭后,在袅袅炊烟里,又多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让人背后发毛的乡村怪谈。那山坳的阴影深处,仿佛总潜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过往的寒意,提醒着人们,有些东西,并未真正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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