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薄薄的账簿,此刻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我和幕玄辰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化骨水……”
幕玄辰的指尖,几乎要将那三个字下的纸张碾碎。他眼中的血色,非但没有随着泪水的滑落而消退,反而愈发浓郁,像是烧了十年的、从未熄灭的地狱之火。
我能感受到他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的悲恸与恨意。
一个十岁的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病榻上日渐枯萎,在无尽的痛苦中离去,却被告知那只是“操劳过度”。十年间,他将这份丧母之痛深埋心底,化作了奋发图强的动力。
可今天,有人告诉他,那不是病,是毒。
不是天意,是人祸。
他的母亲,是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被人用最残忍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活生生地“融化”掉的!
这种真相,足以摧毁任何一个人的心智。
我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他那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殿下,”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逝者已矣,但凶手,还活着。我们,要把他揪出来。”
我的体温,似乎让他从那滔天的恨意中,找回了一丝清明。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最终,那狂暴的火焰,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重新凝结成了万年寒冰。
“你说的对。”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必须,血债血偿。”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那股属于储君的、杀伐决断的气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这个‘先生’,隐藏得太深了。”他冷冷地说道,“他能同时接触到靖王、皇后、秦家的机密,并模仿得天衣无缝;他还能搞到早已失传的前朝奇毒‘化骨水’。这说明,他在宫中,必然有一个地位极高、且根基极深的内应,甚至……他本人,就是宫里的某个人!”
这个推论,让我心头一凛。
“何七已死,账簿是暗账,单凭一个‘先生’的代号,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他,无异于大海捞针。”幕玄辰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决绝,“既然他不愿意出来,那我们就……逼他出来!”
“怎么逼?”
“将计就计。”幕玄辰停下脚步,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明天一早,我会让夜龙故意放出风声,就说刺杀案取得了重大突破,已经找到了当年制作毒箭的关键证人——何七的‘同伙’,并且,此人已经在我手中,不日就将公开受审。”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这是打草惊蛇!那个‘先生’听到消息,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前来灭口!”
“没错。”幕玄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只要他动,就会露出马脚。京城九门,我都会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自投罗网。”
“但这还不够。”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本账簿上,眼中是化不开的哀伤与杀意,“一条人命,不够让他方寸大乱。我要给他,再加一把火。”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还要以太子的身份,正式上奏父皇,就说在调查刺杀案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与母妃当年‘骨枯症’相关的新疑点,请旨……重审德贤皇贵妃旧案!”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一招,太狠了!
刺杀太子,是动摇国本的大罪。
谋害皇贵妃,更是触犯天家逆鳞的死罪!
两案并发,无论那个“先生”是谁,无论他背后站着谁,都将面临来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雷霆之怒!
在这样的双重压力下,他绝不可能再安稳地躲在幕后。他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而那个时候,就是他暴露自己的死期!
“好。”我点头应允,“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阳谋。”
计划已定,幕玄辰带着夜龙和那本至关重要的账簿,悄然离去。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身心俱疲。这一夜发生的事情,比我过去几个月经历的,还要惊心动魄。
从秦家的徽记,到“先生”的代号,再到那瓶阴毒的“化骨水”,以及十年前的皇贵妃悬案……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在我面前缓缓展开。我原以为我只是网中的一只飞虫,但现在我才发现,这张网的每一个节点,似乎都与我,与我身后的秦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惧。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正如幕玄辰所料,两则惊天动地的消息,如同两颗巨石,投入了京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之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太子遇刺案,捕获关键人证!”
“德贤皇贵妃薨逝十年,太子请旨重审旧案!”
整个朝野,彻底沸腾了。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两件事之间,到底隐藏着怎样可怕的关联。
而我,则静静地待在我的静心苑里,等待着。等待着那条被惊动的毒蛇,会从哪个意想不到的角落,探出它的毒牙。
然而,我等来的,却不是“先生”的杀手。
而是我的父亲。
镇北大将军,秦威。
当夜幕再次降临,宫女通报说“大将军亲临”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我“病”居静心苑以来,父亲从未踏足这里一步。他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所有人,尤其是向皇后表明,他与我这个“失宠”的女儿,划清了界限。
我怀着满腹的疑虑与不安,来到前厅。
父亲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卸下了平日里那身沉重的铠甲。他没有看我,只是背着手,静静地仰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我母亲亲手所绘的山水图。
他的背影,依旧如山岳般挺拔,但不知为何,我竟从那背影里,读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
“父亲。”我走上前,轻声行礼。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烛光下,我才看清他的脸。那张常年被风霜雕刻、不怒自威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倦意,两鬓,不知何时,竟也添了几缕刺眼的银丝。
他没有说任何一句问候的话,甚至没有问我的“病”好了没有。
他就那样,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极点的眼神,深深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疼爱,有不忍,有挣扎,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近乎决绝的悲哀。
我们就这样,在沉默中对视了许久。
最终,他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迈步走到了桌案前,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块令牌。
通体由玄铁打造,正面,用赤金镶嵌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赦”字。
先帝御赐,秦家世代相传的……免死金牌!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父亲将金牌推到了我的面前。
然后,他抬起眼,看着我,用一种沙哑的、充满了疲惫与决绝的声音,缓缓地开了口。
“卿儿,收手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有些事,不是你能查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严厉与期许,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
“这块金牌,你留着。若有一天,秦家倾覆,用它,保你一命。”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他最珍爱的宝物,也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他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静心苑,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里。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被冻结了。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道我在查刺杀案,知道我与幕玄辰的秘密来往!
可是……他非但没有阻止,没有质问,反而……反而给了我这样一样东西。
一块保命的、最后的退路。
这究竟是保护,还是……诀别?
我伸出手,颤抖地,握住了那块冰冷的免死金牌。
那沉甸甸的触感,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秦家倾覆……”
父亲那句话,如同一道魔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他是在告诉我,他自己,或者说,我们整个秦家,已经深陷在这盘棋局之中,无法自拔,甚至……早已注定了覆灭的结局吗?
我的父亲,那个我从小敬仰到大的、顶天立地的战神,他,究竟是这盘棋的棋子,还是……弃子?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
这场战争,远比我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而我的第一个敌人,或许,就是我最不想面对的……至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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