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必须拿到那个药盒!”妹红赤着脚踩在潮湿的苔藓上,她盯着前方举着火把的武士,那人胸前的漆盒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正是十几日前天皇要求岩笠销毁的蓬莱之药。
岩笠的甲胄在树影间发出细碎的响动,这位以忠厚闻名的武士正小心地避开横生的枝桠。忽然有夜枭啼叫掠过,他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短刀,却未察觉身后十步外的灌木丛里,蜷缩着个浑身沾满草籽的小小身影。
妹红咬住下唇,掌心被碎石硌出血痕。那天父亲踉跄逃入深山的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那个总爱揪她发髻的男人,如今连影子都融进了山雾里。她突然想起星暝袖口的星纹刺绣——那家伙托起自己额头时,指尖分明比月光还冷。
“沙——”
武士突然驻足,火把照亮后方盘根错节的古树。妹红慌忙缩进树洞,腐木的霉味呛得她眼眶发酸。透过缝隙望去,岩笠正蹲下身擦拭额角汗珠,漆盒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膝头。
“神明保佑。”武士对着漆盒合掌,“待将此物投入不死火山口,陛下定能……”话音未落,树梢突然窜过野狐,惊得他猛地起身。漆盒“咚”地滚落在地,盒盖缝隙渗出星砂般的荧光。
妹红的瞳孔骤然收缩。她仿佛又听见竹帘后那声轻笑——那不是笑声,那是利刃划过金属时发出的刺耳之声。
腐木碎屑簌簌落下。等岩笠重新系紧漆盒束带时,树洞里只剩几片沾着水珠的蛛网。
山路愈发陡峭,夜雾中隐约传来硫磺的气味。岩笠的呼吸声粗重如拉风箱,却仍小心地护着漆盒避开尖石。忽然有碎石滚落声自上方传来,他警觉地抬头:“谁在那儿?”
回应他的只有山风呜咽。
武士摇摇头继续攀爬,全然不知头顶三丈处的岩架上,女孩正像壁虎般贴着山壁挪动。妹红的指甲缝里嵌满砂石,膝盖在粗粝的岩石上磨出血痕——这些痛楚比起那日看着父亲消失在竹林深处的绝望,根本不值一提。
当不死火山口的硫磺烟刺痛眼睛时,岩笠终于停下脚步。他郑重地将漆盒摆在火山岩上,从怀中取出天皇手谕。绢帛展开的刹那,山风突然变得暴烈,卷着火星的手谕如同断线纸鸢般飘向深渊。
“糟了!”武士扑向悬崖边的动作带翻了漆盒。木盒顺着斜坡滚落,在妹红骤然放大的瞳孔中,盒盖“咔嗒”弹开——
岩笠的惊呼与妹红的喘息同时响起,两人朝着滚落的漆盒飞扑过去。武士的护手甲勾住了女孩的衣带,而妹红染血的指尖距离药壶仅剩半寸。
“松手!”女孩突然爆发出不属于孩童的蛮力,岩笠惊觉手中的布料“刺啦”撕裂。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抱住药壶滚进岩缝,脏兮兮的小脸上竟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冷笑。
“把药给我!”武士的短刀卡在岩缝间,“此乃天皇陛下亲令要销毁的禁药!”
妹红没有回应他。
硫磺雾气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蓝,岩笠的刀尖抵住妹红咽喉时,突然被火山灰迷了眼。女孩趁机翻身滚向岩缝深处,怀中的药壶脱手磕在火山岩上发出脆响。
“小贼!”武士的咆哮震落崖壁碎石,“此乃祸乱生死之物!”他挥刀劈开浓雾,刀锋却在触及女孩发梢时骤然偏斜——月光突然扭曲成旋涡,映出岩笠瞳孔里转瞬即逝的银芒。
妹红感觉有团火在血管里乱窜,她突然想起星暝袖口隐隐跃动的苍焰,那个说着“心之将死”却替她疗伤的骗子,此刻竟成了支撑她攥紧药壶的执念。
岩笠的护甲突然发出龟裂声,常年斩妖的直觉让他急速后撤。本该重伤的少女竟贴着岩壁直立起来,发梢滴落的血珠在半空凝成赤色结晶。
“还给我父亲——!”
女孩嘶吼着撞进武士怀中,蛮力大得不似人类。岩笠踉跄后退时踩中松动的火山岩,刚捡到手中的药壶抛出的弧线映着满天星斗。妹红纵身跃向火山洞口的刹那,永生难忘的灼痛自喉间炸开——半壶药液混着硫磺的气息灌入五脏六腑。
岩笠的惊呼与山岩崩塌声同时响起。武士坠落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少女白发如雪瀑般在月下疯长,赤红瞳孔里翻涌着比不死火山更炽烈的业火。
……
火山口翻涌的硫磺烟像千万条赤练蛇纠缠升空,将月光啃噬得支离破碎。妹红蜷缩在岩浆池边缘的凹陷处,焦黑蜷曲的指尖深深抠进岩缝。她低头看着胸前翻卷的皮肉,新生的嫩肉在高温下迅速脱水皱缩,如同被火舌舔舐的丝绸。
“嗬……”喉间溢出的呻吟混着血沫,她吐出半颗被熔岩烤脆的臼齿。不远处传来金石相击的脆响,赤红的岩壁上倒映出遮天蔽日的阴影——那只三丈高的不死鸟正在啄食着岩层中的辉石晶簇,每片翎羽都流淌着熔岩的脉络,尾羽扫过之处腾起青紫色毒烟。
妹红摸索到块锯齿状的黑曜石,石片割破掌心的瞬间就被高温烤成琉璃质。她弓身蓄力时,左小腿突然传来撕裂声——重生后的胫骨还没完全钙化,白森森的断骨刺破焦皮暴露在硫磺雾中。
“父亲……”她将断骨狠狠按回肌肉里,滚烫的岩浆顺着岩缝滴落在脚背,“父亲还在等我……”
不死鸟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暗金色的瞳孔锁定住岩缝中的猎物。妹红在热浪中翻滚躲避,尾翎扫过的岩浆雨浇在后背,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她发狠将黑曜石插进龟裂的岩层,借力跃上妖兽覆满鳞片的脊背。
“去死啊!”
石片刺入不死鸟颈部的刹那,暗金血液如熔化的铜汁喷溅而出。妖兽吃痛仰头,铁喙闭合的瞬间咬碎了妹红整条右臂。她在坠落中看见自己的断肢在鸟喙间碳化崩解,岩浆池倒映出她扭曲的面容——白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
第四十八次重生时,妹红学会了用岩浆淬炼躯体。她将发烫的火山岩碾成粉末,混合着硫磺结晶涂抹在关节处。暗红纹路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游走,每当不死鸟利爪袭来,她就主动迎上去让趾骨贯穿胸膛,趁机把熔岩糊进妖兽的眼窝。
“嘎——!”
震耳欲聋的尖啸掀飞了洞顶吊着的巨石,妹红在碎石雨中蜷成球状。一块锋利的玄武岩碎片扎进腰腹,她索性抓着岩片当作匕首。透过漫天坠落的火雨,她突然注意到妖兽拍打左翼时的滞涩——那里有道横贯翼膜的陈旧伤疤,猩红的妖力正从裂缝中渗出。
第七十三次重生,妹红的瞳孔已经能直视岩浆的强光。她像壁虎般贴着灼热的岩壁游走,指尖血肉被烫得滋滋作响也浑然不觉。当不死鸟再次亮出受伤的羽翼,她突然纵身跃入沸腾的岩浆池。
暗红粘稠的熔岩包裹全身的刹那,视网膜上浮现出妖力流动的脉络。妹红在剧痛中咧开嘴角,新生出的犬齿咬破下唇——她看清了妖兽胸腔内跳动的猩红妖核,那团能量源正通过十二道脉管向羽翼输送妖力。
“抓到你了……”
她吐出嘴里的岩浆,新生出的白发如蛛网缠住妖核。不死鸟发狂般撞击洞壁,整个火山开始震颤。妹红咬碎新生的臼齿,硬生生把妖核拽出妖兽体内。失去力量的妖核在她掌心化作流火,顺着指尖涌进四肢百骸。
火山爆发的轰鸣声中,白发少女踏着岩浆巨浪冲天而起。她赤裸的身躯在热浪中舒展,每一寸肌肤都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方圆百里的百姓目睹了毕生难忘的奇观——喷发的火山云中,浴火重生的身影徒手撕开妖兽咽喉,裹着岩浆的拳头洞穿其胸膛。
不死鸟最后的悲鸣化作漫天火雨,点燃了整片山林。新生的蓬莱人正跪坐在妖兽残骸上,獠牙刺入尚在抽搐的颈动脉。暗金色的血液顺着下颌滴落,在岩浆表面绽开朵朵金莲。
当黎明第一缕阳光刺破硫磺云时,妹红抬手接住飘落的灰烬。掌心新生出的皮肤映着朝阳,浮现出与星暝袖口相似的纹样——那是吞噬过多妖力产生的异变。她突然想起那个永生难忘的正午,阴阳师指尖的凉意穿透额头发丝:“心之将死,无可复医……”
岩浆池突然剧烈翻涌,妹红赤脚踏上凝结的玄武岩。在她身后,不死鸟残存的骨架正在缓缓沉入地幔,无数光点从骸骨中飘散,如同反向升起的星河。
……
油灯在青竹帘上投下摇晃的剪影,稗田阿礼第三次将狼毫搁上砚台。松烟墨在宣纸洇开豆大的墨点,恰似昨夜西南方天际炸开的赤红火光。
“咳咳……咳咳咳!”
闷咳撞得矮几上镇纸都在轻颤,少女慌忙抓起绣着樱花纹的帕子。素白绢面绽开点点红梅,在摇曳的烛光里晕成诡谲的纹样。
“小姐!”
纸门被猛地拉开,十五岁的侍女小蓟捧着药碗跌进来。褐黄色的药汁泼在榻榻米上,蒸腾的苦味混着安神香在室内纠缠。
阿礼迅速将帕子攥进掌心,苍白的指节抵着朱漆案几边缘支起身子。她褪色的浅葱色单衣滑落肩头,露出嶙峋的锁骨:“不过是誊抄累着了……”
“您三天没合眼了!”小蓟带着哭腔跪坐下来,青瓷碗底磕在矮几上“当啷”作响。她盯着阿礼憔悴的脸——前日皇后赏赐的珍珠粉还堆在妆奁里积灰,倒不如说这位大人连束发的缎带都懒得换。
阿礼的指尖抚过未干的墨迹,《古事记》神异篇的“火山神怒”四字正在她腕下蜿蜒。昨夜惊醒时,她分明看见西南方天空裂开赤红伤口,熔岩般的云霞里隐约有巨鸟振翅。
“听说……不死火山那边……”她故意拖长尾音,看着小蓟瞬间绷紧的肩线。这孩子每次说谎耳尖都会泛红,倒比那些老学究呈上的伪书有趣。
小蓟死死咬住下唇。今早去市集采买时,卖炭翁说得唾沫横飞:什么三丈高的火鸟啊,岩浆里爬出来的白发鬼女啊。最要命的是巡夜武士说,在火山灰里捡到半片绣着藤原家纹的破布……
“其实……”阿礼忽然剧烈呛咳起来,单薄的后背弓成虾米。小蓟慌忙去拍,却摸到蝴蝶骨凸起的弧度——小姐又瘦了。
“我说!我全说!”侍女带着哭腔喊出声,“寅时三刻火山喷发,朱雀大街都能看见烟柱。巡逻队在入山口捡到烧焦的漆器残片,岩笠大人的佩刀,白发恶鬼与妖鸟的搏斗……”她突然噤声,因为阿礼已经直起身,眸子亮得吓人。
沾着血丝的狼毫在宣纸上飞舞,腕间银铃随着书写节奏叮咚作响。小蓟望着小姐唇角溢出的血渍,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老爷临终前也是这样抓着小姐的手,非要她记下什么“月宫玉兔捣药”的怪谈。
阿礼的笔尖突然在纸上拉出长长的墨痕。她想起《山海经》中关于毕方的记载,又联想到前些日子藤原宅送来的《星异录》。咳嗽声混着渐急的落笔声,竟谱成诡异的安魂曲。
“小姐!”小蓟突然扑上来按住宣纸,“您的手在发抖!”
纸面上“不死”二字被拖出刀锋般的撇捺,阿礼望着自己痉挛的手指轻笑:“当年徐福为始皇求仙药,可曾想过蓬莱竟是这般模样……”
侍女茫然摇头。她没看见阿礼袖中滑落的帕子——那抹猩红正在烛火下渐渐发黑。
“有时候我在想……”阿礼的指尖抚过《古事记》手稿,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星暝某日遗落的符咒残片,“若是有谁能与时光同寿,替众生记下这浮世百态……”
檐角惊鸟铃突然急响,穿堂风卷着火山灰的气息扑灭烛火。在骤然降临的黑暗里,阿礼恍惚间看见某个撑着洋伞的身影倚在门边。
三途川畔,四季映姬的悔悟之棒轻轻敲在台上。年轻的阎魔望着现世镜中咳血的少女,忽然对身旁的小町叹道:“执念至此,倒比那些浑浑噩噩的魂灵有趣得多。”
当小蓟重新点亮烛台时,阿礼已经伏案睡去。未干的墨迹在“不死鸟”三个字上晕开涟漪,少女唇角还噙着笑——梦里似乎有谁在说:“若愿以百年劳役为契,许你十世轮回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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