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苍茫大陆晋国都城的城南巷里,多了一家豆腐铺。
铺子很小,门脸旧,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牌,字也不大,“董记豆腐”。
旁边另外钉了块更窄的板子,像是顺手添的:“写影画像”。
开铺的是一对中年夫妻。
妻子在前堂卖豆腐,男人在檐下支着一张小案,替人画画:
画遗像,画人像,偶尔也画寻人图。
两人都不爱多话,做事却利落得很,豆腐切得方正,画也起得干净。
最扎眼的,是他们脸上那道疤。
不偏不倚,都在同一个位置,像是同一把刀划出来的,旧伤早结了痂,却怎么也消不掉。
于是街坊看他们的眼神就更笃定了:
八成是从隔壁战乱的小国逃出来的,受过兵灾,也见过人命,才会把日子过得这么“硬”。
妻子虽已是中年,风貌却压不住。
她不施粉黛,袖子一挽就能下刀切豆腐,手背上常有淡淡水痕,可一抬眼,眉眼仍旧明亮,巷里人背地里还是叫她一句“豆腐西施”。
只是她从不应,也不爱笑,笑起来也像是很快就收回去。
男人倒显得温和些,坐在案后,衣衫洗得发白,骨架却端正,眉眼里还留着一点年轻时的俊逸。
只是他常常出神,笔停在半空,像忘了要画什么;
他们在晋国落脚的说法也很简单,“想过安生日子。”
街坊听了也就信了。
毕竟这年头,能在城里安安稳稳卖豆腐、画像的,多半都不想再提旧事。
有人好奇问过那疤怎么来的,妻子只淡淡回一句:
“以前欠的债。”
男人在旁边点头,像是默认。
而“董记豆腐”和檐下那张画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扎了根。
每天清晨,豆香热气飘出巷口;午后,人来人往,画纸上多一张脸,又少一张脸。
日子平平无奇,安静得有点过分。
陆离答应留给董香三年。
这三年,两人没有再留在星辰岛。
董香脸上的那道疤,是大千界一位强者留下的。
那一战,她为了给陆离续命,杀了太多大千界的人,星辰岛也就不再安全。
于是两人改了容貌,敛了气息,进了晋国,躲进红尘里去过日子。
陆离选了画画。
不是为了风雅,是为了记起曾经。
他想用笔,把脑海里那些影子一点点勾出来,哪怕勾不出全貌,也能留下些什么。
董香开了豆腐铺。
她不再保持年轻,脸上的疤也不遮,袖子一挽,天不亮就起,磨豆、点卤、压板、切块。
她像是真的把自己放进了凡人的日子里,不争不抢,不问不查,只守着那间小铺子,守着陆离。
起初街坊不客气。
“百无一用是书生。”
“董娘子起早贪黑,养活这么个画画的,亏不亏?”
“这男人一身书气,能当饭吃?”
这些话,陆离听见了,也不争,甚至连恼都不恼。
他只是坐在檐下那张小案前,铺开纸,磨墨,提笔。
他画得慢。
一开始画得也普通,最多算像。
可一年过去,画就不一样了。
有抱着破棉被来求画寻人图的老母亲,孩子不见了,连一张像都没留,她跪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
“先生,我只记得他左眉有颗痣……你给我画出来,我贴满全城,我一定会找到她……”
陆离点头,画。
有男人抱着妻子的旧发簪来求画像,说话时嘴唇发抖:
“她走的时候太急,我连她最后一眼都没看清……先生,你给我画一张,我怕我再过几年,连她的模样都忘了。”
陆离也画。
还有白发送黑发的老人,颤着手递来一件青色衣裳,问他能不能画遗像。
陆离一样来者不拒。
他画得越来越准,准到别人一看就红了眼。
渐渐地,找他的人越来越多。
从市井到士族,从邻里到豪门,甚至晋国的王侯相府都遣人来请,金银成箱地送,礼数做足,只求他上门一画。
那些先前的议论声,这才慢慢收敛。
可陆离和董香,日子依旧过得节俭。
豆腐铺还是那半大的铺子,画案还是那张旧案,钱进了屋,也不见他们添什么排场。
董香照旧天不亮起身,照旧在巷口跟人讨价还价;陆离照旧坐在檐下,一张张画,画完就收。
只是陆离的眉头,越来越紧。
他对自己的画,始终不满意。
因为他总觉得少了一点“神”。
他能画出别人最想留住的模样,却偏偏画不出自己脑海里那张脸。
那是一张女子的面容。
他每次提笔想画,线条就会断,墨就会散,最后纸上只剩一个空白的轮廓,怎么填都填不满。
董香看见了,从不问。
她只会在夜里把灯挑亮些,把热粥放到他手边,低声说一句:
“不急,慢慢画。”
三年来,两人真的活得像凡人。
相伴,相依。
没有你侬我侬的甜,也没有誓言与海誓山盟,只有陪伴。
董香要的是陆离的三年,陆离要的是把那些模糊的影子画出来。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日子一天天过去,城中的梧桐树落了三次叶,豆腐铺门前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
陆离将要启程的最后一日,董香早早起身,默默收起了所有摊子。
豆腐磨洗净了,铺子的幌子也取下叠好,像是收起了这三年来的生活。
她站在屋内,看着陆离笑着开口:
“三年过去了,陆离……最后一幅画,可以为我画一张吗?”
陆离抬头看她,眼中柔和:
“画你曾经的模样,还是如今的模样?”
董香坐下,轻轻理了理鬓角,语气温柔:“如今的就好,画得好了……我给你一个礼物。”
她依旧不施粉黛,四十多岁的模样,眼角有细纹,脸上那道疤也清清楚楚。
可她坐在那里,灯火一照,明艳还是明艳,像是把岁月硬生生按在了门外。
一炷香后,陆离收笔。
他把画推过去。
董香低头看着,先是怔住,随后眼眶一点点红了。
她抬手去摸画上的那道疤,指尖发颤,泪珠砸下来,落在画角。
她没有擦,声音反倒更轻了:“陆离……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她努力笑着,像在跟他商量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们就守着这个铺子,好不好?你画画,我卖豆腐,冬天烧炭,夏天乘凉……就这样。”
陆离沉默了一瞬,轻轻叹了口气:
“董香,三年已经过去了。承诺我做到了,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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