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雨林深处，远离万蛊窟血腥的喧嚣，一处隐秘的瀑布轰鸣如雷。巨大的水流从百丈高的断崖倾泻而下，砸入下方深不见底的寒潭，激起漫天冰冷的水雾，在正午的烈日下折射出迷离的虹彩。潭边一片相对平坦的巨石，被水流日夜冲刷得光滑如镜。
燕十三就站在这片湿滑的巨石上。
他只着一条破烂的黑色长裤，精赤着上身。曾经匀称健硕的躯体，因连番恶战和断臂之痛而显得清瘦嶙峋，肌肉线条却如同刀削斧凿般愈发清晰，透着一股历经磨难的坚韧。最触目惊心的，是右肩处那道斜斜向下的巨大伤疤。疤痕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金色，边缘微微凸起，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肩头。疤痕周围的皮肤下，隐隐可见无数细密的暗红色纹路，如同蛛网般蔓延至心口附近，与左臂上锈刀的纹路遥相呼应，仿佛有熔岩在皮肉之下缓缓流淌，散发出一种内敛而危险的气息。
他左手紧握着那把陪伴他出生入死的锈刀。刀身暗沉，那些古朴的纹路在瀑布水汽的浸润下，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明灭。他保持着最基本的刀法起手式，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仅存的左臂平举，刀尖斜指前方翻腾的寒潭水面。
汗水混杂着冰冷的水雾，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紧绷的颈项、结实的胸膛不断滚落。他眼神专注如鹰隼，死死盯着前方湍急的水流，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重心，每一次试图发力挥刀，失去右臂带来的强烈失衡感都如同跗骨之蛆，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和肌肉记忆。那种空荡荡的虚无感，以及强行调动左侧肢体带来的撕裂般的酸痛，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痛苦百倍。
“嗬——！” 燕十三猛地吐气开声，左脚悍然前踏！湿滑的石面让他身形一晃，险些栽倒。他强行稳住下盘，腰腹核心爆发出全部力量，左臂肌肉贲张，带动锈刀由下而上，全力撩出！这是最基础也最吃力的“撩刀式”，讲究力从地起，贯于臂腕，一气呵成！
呜——！
刀锋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破风声。然而，刀势仅仅挥出三分之二，轨迹便已散乱！断臂带来的重心偏移被无限放大，身体无可避免地向右侧倾倒，力量瞬间溃散！锈刀沉重地劈砍在空处，巨大的惯性拖拽着他向前踉跄好几步，才险险在巨石边缘停住，半只脚掌悬空在翻涌的寒潭之上！冰冷的潭水溅起，打湿了他的裤脚。
“该死！” 燕十三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挫败的怒火。他死死盯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左臂，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断肩处的暗金色疤痕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焰在疤痕下灼烧，又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被笨拙的动作惊醒，发出不满的嘶鸣。
“十三哥！别急！” 守在潭边巨石下的石头焦急地喊道。少年一身短打，汗湿的额发紧贴额头，双手紧紧握着他的龙鳞重剑，剑身拄地，如同忠诚的护卫。他身边，阿蛮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几株刚从雨林深处采来的、叶片边缘带着锯齿状银线的奇异药草捣碎。药草散发出辛辣又清凉的混合气息，与瀑布的水汽交织。
“还魂草的药力需要时间沉淀，急不得的。” 阿蛮抬起头，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她将捣好的碧绿色草泥仔细敷在一块干净的麻布上，“你强行催动破煞功，刀魂反噬留下的煞气在冲击你的经络，尤其是断臂处经络淤塞，气血不通，才会如此失衡剧痛。” 她指了指燕十三右肩疤痕周围那些若隐若现的暗红纹路。
燕十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饱含水汽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躁动和肩头的灼痛。他缓缓退回到巨石中央，再次摆开架势。这一次，他没有急于发力，而是缓缓闭上双眼。
意识沉入体内。断臂处的虚无感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一切试图建立平衡的努力。但他能清晰地“看”到，在黑洞的边缘，那些暗金色的疤痕如同燃烧的堤坝，死死禁锢着下方奔涌咆哮的暗红洪流——那是被昆仑鼎封印、又被锈刀强行吸纳、最终因断臂而暂时压制的饕餮煞气！每一次发力，每一次气血奔涌，都像是在冲击这道脆弱的堤坝，引发煞气的躁动和疤痕的灼痛。
他尝试着将意念集中于左臂，想象着力量并非仅仅来自手臂，而是从左脚扎根的磐石，经由腰胯的扭转，如同江河奔流般节节贯通，最终凝聚于刀锋一点。同时，右肩那空荡的虚无处，不再刻意回避或对抗，而是尝试着将其纳入整个身体的动态平衡之中，如同残缺的圆环，以左臂为轴心，重新构筑一个全新的、属于独臂者的发力体系。
意念流转间，体内那股因失衡而狂暴的气血似乎平复了一丝。右肩疤痕的灼痛感依旧，但那种撕扯神经的剧痛似乎减轻了少许。
燕十三猛地睁眼！眼中精光爆射！
这一次，没有怒吼，只有一声低沉的吐纳。左脚如生根般稳稳踏在湿滑的石面，腰胯拧转，力量自足底升腾，经由脊椎大龙，如波浪般传递至左肩！断臂处的虚无感依旧存在，却不再是阻碍，反而成了力量流转轨迹中一个奇异的转折支点！
嗤——！
锈刀动了！不再是先前大开大阖却散乱的撩刀，而是一道贴着水面、近乎水平的横斩！刀锋撕裂水雾，轨迹凝练如一线！速度并不算快绝，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和精准！刀锋所过之处，瀑布冲击而下溅起的数尺高水浪，竟被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刀从中无声剖开！水流被刀气短暂地一分为二，露出下方幽深的潭水，形成一道瞬间的、笔直的水中甬道！
成了！
燕十三心中一震！虽然刀势过后，身体依旧因巨大的惯性微微晃动，但那种失控的倾倒感已大大减弱！更重要的是，右肩疤痕的灼痛并未加剧，反而在刀势用尽、气血回落的瞬间，传来一丝微凉的舒适感，仿佛淤塞的经络被这一刀强行冲开了一丝缝隙！
“好！” 石头忍不住大声喝彩，激动得满脸通红，“就是这样，十三哥！稳！”
阿蛮也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捧着敷好药草的麻布快步上前：“快，趁热敷上，能疏导煞气，缓解灼痛！”
燕十三收刀而立，胸膛微微起伏，任由冰冷的瀑布水雾冲刷着滚烫的身体。他低头看着左手中的锈刀，暗沉的刀身上，那些古老的纹路似乎比刚才明亮了一丝，仿佛也在为这艰难的突破而共鸣。断臂处的暗金色疤痕在冰冷的水汽中微微收缩，皮下那些暗红的纹路如同退潮般向内收敛了几分。
他抬起头，望向雨林之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树冠，投向了那片风雨飘摇的玉京。晋王沉沦，王旗倾覆，胡虏叩关……破碎的山河在呜咽。而自己，才刚刚在这湿滑的巨石上，用独臂挥出了新生的第一刀。
路还很长。
他缓缓举起锈刀，刀尖直指轰鸣的瀑布。水流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下，气势磅礴。燕十三的眼神却比这瀑布更加沉凝、锐利。
“再来！” 低沉的声音在雷鸣般的水声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再次沉腰落马，独臂持刀，迎向那永不停歇的激流。刀光在漫天水雾中一次次亮起，由最初的生涩踉跄，渐渐变得稳定、凝练、刁钻。每一次挥刀，断臂处的疤痕便灼热一次，仿佛在燃烧旧日的残躯，淬炼着新生的锋芒。
巨石之上，独臂的身影与水雾、刀光、轰鸣的瀑布融为一体，如同一尊在绝境中不断捶打自身、浴水重生的战神雕像。龙鳞重剑拄地的少年，和捧着药草的女孩，静静守在一旁，目光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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