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佤山梯田里疯长的稗草，被各种琐事牵绊着，一不留神就蹿出去老高。
直到这天傍晚，西沉的日头将石城城门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秦阳和王掌柜才终于得空，约上岩桑三人一起去看阿土娘说的那块地。
晚风带着白日未散的余温，卷起干燥的尘土，吹过这片空旷的土地。
果然是好大一块地，地势平坦，视野开阔，紧邻着那条终日车马不绝的官道。
岩桑沿着地界来回踱了几步说：
“我托人仔细丈量过，拢共三亩出头。咱们三家，正好一家一亩。”
王掌柜则对着官道的方向来回扫视。
“我特意打听过了，这块地，可以盖商铺。”
他指着官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
“你们瞧瞧这位置，将来铺子开起来，不愁没生意。”
秦阳站在两人中间，晚风吹拂着他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
他吸一口气说：“地是好地，价钱也算公道。原是要一百两整的。”
“因着我眼下还在替孙知府办着那两季稻的差事，在他面前还算得脸。衙门里经办这地的胥吏愿意再让价十两。”
“九十两！”
王掌柜倒抽一口凉气，眼睛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我的老天爷，这简直是白捡啊。”
“在京城，这样靠官道，能盖商铺的地皮，少说也得二百两往上。还得是人托人，脸托脸。”
岩桑也重重地点头，铜铃般的大眼里闪烁着同样炽热的光芒：
“便宜！太便宜了！秦兄弟，还的是你啊！”
他的手猛地拍在秦阳肩上，随那宽厚的掌心传递来的，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认同。
三亩沃土，紧邻官道，允建商铺，九十两纹银。
这消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三人心脏狂跳，血液奔涌。
希望的火焰在眼底熊熊燃烧，几乎要将那片空旷的土地点燃。
然而，这火焰只炽热了片刻，便被现实的冷水兜头浇下，发出“嗤嗤”的声响。
这钱岩桑拿得出来，但秦阳和王掌柜却拿不出。
而且天色已晚，三人只能先就此作罢，约定择日再谈。
第二天，隋安儿踏着暮色推开自家院门时，一眼便看见坐在院中石桌旁的两个身影。
岩桑脚边放着一个粗陶酒坛，坛口用泥封着。
王掌柜则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石桌面上划拉着。
“岩桑大哥？王掌柜？”
隋安儿快步走上前，脸上带着关切。
“你们吃过饭了没？”
岩桑闻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笑，他拍了拍身旁那敦实的酒坛，发出沉闷的响声：
“弟妹回来了？吃是吃过了，只是还得劳烦你，给整治两个下酒的小菜来。”
隋安儿是何等通透的人，目光在岩桑和王掌柜之间一转，再联想到丈夫昨日去看地的事，心里便已明白了七八分。
她声音清脆利落：
“这有什么劳烦的！你们稍坐，马上就好！”
灶膛里还有余烬，隋安儿利索地添了把柴，火苗很快重新欢腾起来。
她没有立刻去动那些需要费时处理的食材，而是转身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她抱着两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大纸包走了出来。
“前几天路过街口，见有新鲜的晒货，就买了些回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解开油纸绳。
纸包摊开，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一包是切成厚厚圆片、边缘微卷、呈现出干爽浅黄色的生洋芋片，每一片都透着阳光晒干后特有的韧性和清香。
另一包则是细细长长、根根分明、颜色灰白中透着微黄的荞丝。
油锅很快在灶上烧热。
隋安儿先用筷子试了试油温，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时，她拈起一片晒得干硬的洋芋片，沿着锅边轻轻滑入滚油中。
“滋啦！”
那干硬的洋芋片一接触滚烫的热油，便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舒展、变色。
金黄色的泡泡在它周围欢快地翻滚、破裂。
不过片刻，一片片薄脆金黄、边缘微微焦卷的炸洋芋片便浮在了油面上，散发着霸道而诱人的焦香。
隋安儿用笊篱飞快地捞出，沥干滚烫的油脂，盛在一个粗瓷大碗里。
那色泽金黄透亮，薄如蝉翼，边缘带着美妙的焦糖色卷边。
趁着滚烫的热乎劲儿，隋安儿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磨得极细的当地辣椒粉和花椒面混合的香料。
她手腕轻抖，将红艳艳、麻酥酥的粉末均匀地撒在金黄的洋芋片上。
一股更加浓烈、更具侵略性的复合香气猛地炸开。
焦香混合着霸道的鲜辣和麻香，带着西南山野特有的粗犷劲儿，直冲鼻腔。
紧接着是荞丝。
隋安儿抓了一把，轻轻抖散，滑入油锅。
这一次是更密集、更细碎的“滋啦”声。
干硬的荞丝在热油中迅速蜕变，如同枯木逢春，变得蓬松、舒展，颜色也从灰白转为诱人的浅金色。
不过几息，便已炸得通体金黄酥脆。
捞出沥油，放凉片刻，那酥脆感更是达到了极致。
在油锅噼啪响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秦阳回来了。
他看到石桌旁的岩桑和王掌柜，脚步顿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
他简单冲洗了脸上和手上的尘土，又回屋换了件干净的旧布衫。
当他重新在石桌旁坐下时，隋安儿已经将两只粗瓷大碗摆在了三人面前。
一只碗里堆着小山般金黄油亮的炸洋芋片，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辣椒粉，散发着直击灵魂的焦香、咸香与辛辣。
另一只碗里则是满满当当、金黄酥脆的炸荞丝，散发着谷物经高温淬炼后独有的、纯粹的麦香与油香。
岩桑一把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浓郁醇厚的酒香顿时逸散出来，与桌上那霸道的食物香气交织在一起。
他抱起酒坛，不由分说地给三个粗瓷大碗倒满了清澈却劲道十足的苞谷烧。
酒液撞击碗壁，发出哗哗的声响，在灯下荡漾着琥珀色的光。
“来！先干一碗！”
岩桑声音洪亮，率先端起酒碗。
秦阳和王掌柜也端起碗。
三只粗粝的陶碗，在夕阳下，重重地碰在了一起。
“当！”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在小院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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