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内，地龙烧得暖融，却驱不散玄烨眉宇间那抹冰冷的沉凝。
他刚批完一摞关于年后漕运事务的奏折，正捏着眉心稍作休息。
梁九功悄步上前，奉上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随即又低声道：“万岁爷，粘杆处有消息送来。”
“说。”玄烨眼未睁，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关于…岳兴阿小公子回隆府后的情形。”梁九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据报，小公子回府后，似乎…颇受冷遇。隆大人并未过多关切，那李姨娘更是言语刻薄，其身边婢仆亦有刁难之举。昨日晚膳，送至小公子院中的饭菜…颇为不堪，似是刻意怠慢。”
“咔嚓”一声轻响。
玄烨手中那盏温热的茶盏，盏盖与杯身骤然错位，发出一声脆响。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落在他明黄色的袍袖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寒光乍现，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刺人心！
“不堪？”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如何不堪？”
梁九功心头一凛，腰弯得更低：“回万岁爷，据说是…冷饭硬菜，不见油腥…连伺候的老嬷嬷的份例也被克扣了。”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玄烨下颌线绷得极紧，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想象着那孩子孤零零地在冰冷院子里，对着那样一份猪食都不如的饭食，心中那团对隆科多和李四儿的怒火，瞬间燃烧到极致！
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疼惜的孩子！是他向她郑重承诺会护其周全的孩子！隆科多那个混账！还有那个毒妇！竟敢如此作践！
“好…好得很！”玄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缓缓将那只裂了的茶盏放在御案上，动作慢得令人心慌。
“还有…”梁九功觑着皇帝的脸色，硬着头皮继续禀报，“今日上午，赫舍里老夫人、容安大人以及图海老爷，一同去了静心庵探望…赫舍里夫人。”
玄烨的目光倏地扫向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梁九功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他们叙话良久…据暗卫所闻，赫舍里夫人…似乎向他们表露了…想要与隆科多和离的念头。”
“和离？”玄烨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随即这惊诧迅速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汹涌澎湃的情绪！
她…竟生了和离之心？！
震惊过后，便是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狂喜！
她不愿再做隆科多的妻！她想要挣脱那道束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那横亘在他与她之间最大的、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有了松动的可能！
但紧接着，浓重的担忧便席卷而来。这条路何其艰难！世道对女子严苛，尤其是主动提出和离的正妻，必将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和世俗眼光。
隆科多岂会轻易放过她？佟佳氏一族又会作何反应？她那般柔弱，如何经受得住这背后的惊涛骇浪？
他的心如同被抛入巨浪之中，一时被托上峰顶，一时又被掷入谷底。
“赫舍里家…是何反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容安大人当即表示全力支持，赫舍里老夫人和图海老爷…最初虽震惊，最终也选择了支持夫人。”梁九功如实回禀。
玄烨闻言，心中稍安。还好，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赫舍里家虽势微，但这份支持于她而言，至关重要。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光滑的表面上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响，眸中光影明灭，无数念头飞速流转。
岳兴阿受辱，舒云欲和离。
这两件事，如同两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怒火和…那份深藏的、不容错认的占有欲。
隆科多，你真是自寻死路！
他忽然停下敲击的手指，抬眸，目光锐利如鹰隼：“梁九功。”
“奴才在。”
“传朕口谕给步军统领衙门，巡捕营南营游击赫舍里·容安，年节期间维稳京畿，恪尽职守，颇见成效。赏御用蟒缎一匹，金瓜子一荷包，以示嘉勉。让他…好好当差。”
“嗻！”梁九功心领神会。皇上这是要再次抬举赫舍里家，给容安撑腰，更是做给隆科多看！
“还有，”玄烨眸色更深，“去查查，隆科多手下那些庄子、铺面，还有李四儿那个兄弟，屁股底下到底有多少不干净的东西。给朕仔细查，一件都不许漏！”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冷厉。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敲打，而是准备彻查清算的信号！
“奴才明白！”梁九功心头一凛，连忙应下。
“下去吧。”
梁九功躬身退下，暖阁内重归寂静。
玄烨独自坐在御案后，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眼前却交替浮现出岳兴阿委屈的小脸，和舒云那双清冷决绝、透露着想要挣脱束缚的眼眸。
怒火与怜惜，占有与克制，种种情绪在他胸中激烈冲撞。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原本还想温水煮青蛙，慢慢筹谋。但隆科多的愚蠢和狠毒，以及她破釜沉舟的勇气，逼得他必须加快步伐。
和离…
这条路固然艰难，但若是她想要的，他便为她铺平！
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都要将她从那个泥潭里彻底拔出来，护到自己的羽翼之下。
再睁开眼时，玄烨的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志在必得的幽暗光芒。
他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等”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他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足以将隆科多彻底打入尘埃的罪名。
也在等…她真正走向他的那一刻。
窗外，天色渐暗，预示着新一轮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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