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站在断墙之上，药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像一场细小的金色雨。风一吹，那粉末便散开，裹着人声、哭声、旧日灶台边的絮语，缠成一条看不见的线，连向每一个抬头的人。
底下有人开始说话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忽然开口：“他爹走那天，穿的是青布鞋……左脚那根带子早就松了，我说给他换，他嫌麻烦。”声音不大，可话落时，她怀里孩子也跟着哼了一声，像是回应。
又一人蹲在废墟里，盯着半截烧焦的门框：“我娘最爱坐这儿剥豆子……夏天热，她总拿蒲扇拍腿赶蚊子。”
每说一句，金雾就浓一分。
齐昭回头看了一眼楚绾。她正闭着眼，手指贴在剑脊上，脸色比刚才白了些，但呼吸稳住了。阿蛮扶着墙站着，耳朵微微抖动，像是在数远处还有多少没醒的人。老姜头拄着拐，一声不吭，只是把药箱往前挪了寸许，仿佛随时准备再掏点什么出来。
巨兽胸口的血光猛地一缩。
灰雾还在往外涌，可速度慢了。那些原本被压下去的记忆光影，此刻竟一点点浮了出来——不是模糊残影，而是清清楚楚的画面：小孩追鸡跌进泥坑、老人晒腊肉时打盹、夫妻吵架摔碗又默默捡起……全是些琐碎事，却密密麻麻挤满了护盾内层。
“它撑不住了。”齐昭低声说，“记得的人越多，它的壳就越脆。”
话音未落，巨兽猛然抬手，掌心朝天，一道灰流冲上夜空，随即炸开成网，往全镇罩下。那是最后一波压制，要把刚冒头的记忆全盖回去。
齐昭立刻扬手，将最后一点药粉撒向空中。
“别让它盖住！”他喊，“你们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金雾迎着灰网撞上去，两股气流绞在一起，僵持片刻，竟发出“滋啦”轻响，像水滴落进热锅。
就在这当口，楚绾睁开了眼。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扫过那些颤抖的嘴唇和含泪的眼睛，最后落在齐昭身上。少年额角全是汗，袖口撕了道口子，可站得笔直，手里还攥着空药囊，像握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忽然笑了下。
很小，几乎看不出来。
然后她抬起剑，剑尖指向巨兽胸口，左手轻轻抚过剑身，像是在安抚什么老朋友。
“以前我出剑，是为了斩断。”她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现在我想试试，把它送回去。”
话落，她手腕一转，剑光乍起。
不是冷冽的蓝，也不是刺目的白，而是一种温润的亮色，像是冬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盏灯，又像春冰裂开时透出的第一缕光。那光不急不躁，顺着药雾铺成的路径滑行，一路串起那些尚未消散的记忆碎片，竟真如一条链子般，环环相扣，直扑护盾核心。
阿蛮瞪大了眼：“这……这是剑？”
老姜头喃喃：“倒像是把人心缝起来了。”
剑意撞上护盾的刹那，整个镇子都震了一下。
不是地动，也不是风啸，而是一种沉闷的回响，仿佛有口大钟在所有人心里敲了一记。那些刚苏醒的镇民纷纷捂住耳朵，脸上掠过痛苦，却又没人退后。
画面开始倒流。
护盾内部的记忆影像不再安静蛰伏，而是疯狂翻滚起来——
一对母子在雪地里走，孩子摔了，母亲蹲下背他；
老汉蹲在河边洗菜，孙子偷偷往他衣领塞冰块；
少女躲在门后偷看心仪郎君路过，脸红得像晚霞……
全是被抽走的记忆，此刻却被剑意勾了出来，在空中旋转、交织，形成一圈流动的光影之环。
巨兽发出一声低吼，想抬手遮挡，可动作迟缓，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住了。
齐昭看得真切——那不是剑伤，是“认出”。
它怕的从来不是力量，而是被人记住。
“再来！”他跳下断墙，冲到楚绾身边，一把抓起她腰侧药箱里的远志粉，反手拍在地上，“咱们还没说完呢！”
粉末腾起，混入金雾，气味更浓了些。
楚绾喘了口气，肩头微颤，显然已到极限。但她没收剑，反而将剑柄抵住地面，双手交叠压上去，像是要把全身力气都压进这一击里。
“你说过，药能暖人。”她侧头看了齐昭一眼，“那这一剑，借你点火气。”
齐昭咧嘴一笑：“随便借，利息算它的。”
话音刚落，剑光骤然暴涨。
那光不再是单一颜色，而是千百种暖意揉在一起——灶火的红、油灯的黄、晒被子时阳光的白、孩子笑时眼里的亮……全都顺着剑锋奔涌而出，狠狠劈进护盾中央。
“轰”地一声，护盾裂开一道大缝。
里面翻腾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像决堤的河。有人大叫起来，有人跪地痛哭，也有人突然抱住身边人，死活不肯松手。
巨兽踉跄后退，胸口血光剧烈闪烁，眼看就要溃散。
可就在这一刻，护盾残片忽然扭曲变形，竟将几段记忆硬生生抽离出来，反向甩向众人。
一个男人看见自己临阵脱逃的背影，脸色瞬间惨白；
一名妇人看到儿子倒在血泊中，尖叫着扑过去，却发现只是幻象；
连阿蛮都晃了下身子，耳朵猛地贴住头皮——她看见猎妖人围住狼群，火把映着族人绝望的眼神。
齐昭反应最快，抄起地上混着甘草的灰土就是一扬：“醒过来！这不是你们的错！是它在挑最痛的给你们看！”
老姜头也动了。他用力拄拐，在地上敲了三下，声音沙哑却有力：“济世堂今日施药！风寒发热的，出来领一碗！”
这句吆喝太熟了。
镇民们一愣，有些人竟条件反射般往前迈了半步。
阿蛮趁机仰头长啸，声音穿透幻影。她指着街角一处：“听见没？真有人在哭！那边屋檐下还压着人！”
现实感一点点拉回来。
楚绾咬破舌尖，强行提气，剑尖再次抬起，对准护盾最后一块完整区域。
齐昭抹了把脸，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那是他一直留着的合欢皮碎屑，本打算回家泡茶用的。他捏碎扔进火堆残烬，双手合拢，心意沉下。
这一次，他想起的不是别人的记忆。
是他第一次煎好药，老姜头尝了一口说“还行”；
是阿蛮抢他饭碗时嘴角沾的米粒；
是昨夜风停后，楚绾站在门口看他，说了句“你头发乱了”。
这些小事，没人写进史书，也没人拿来当英雄故事讲。
可它们是真的。
火堆猛地跳了一下，升起一股带着甜味的烟，融进金雾，直扑剑锋。
楚绾深吸一口气，挥剑下斩。
剑光如帘幕拉开，将所有记忆、所有情绪、所有活过的痕迹，尽数送回那团血光之中。
护盾剧烈震颤，裂缝蔓延至边缘。
就在即将破碎的瞬间，巨兽胸口浮现出一张人脸——模糊、扭曲，却依稀能看出是个年轻男子的模样。他张着嘴，像是在喊什么，可没声音。
齐昭瞳孔一缩。
那张脸，他没见过，可那眼神……像极了昨夜巷子里那个提篮逃跑的老者。
剑光贯穿护盾，轰然炸开。
巨兽仰头嘶吼，身体开始崩解，灰雾四散，记忆光点如萤火升空，缓缓飘向各自的主人。
楚绾单膝跪地，剑插在身前，手还在抖。
齐昭跑过去扶她，结果她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
“等等。”她盯着巨兽残躯，“它……还没说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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