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一步，对着黄巢深深一揖，动作流畅自然，声音带着一种底层武人特有的粗粝和惶恐，却又条理清晰。
“陛下厚爱，小人惶恐！小人这点微末本事，在陛下天威面前，实在不值一提！小人斗胆陈情，如今营外大军云集，兵凶战危，商路艰难险阻，非熟谙门路、有得力人手维系不可。我家少主乃柳家嫡系，身份贵重，往来奔波风险太大，日后恐难亲至。”
“小人虽愚钝，但这些年随少主行走，对各处关卡、暗哨、接头门道还算熟悉。若留在陛下身边，固然是莫大荣幸，但柳家这条为陛下输血的商路，恐怕…恐怕就要断了啊！恳请陛下开恩，允小人继续在外奔走，为陛下大军筹措粮草药品，方是长久之计！”
李烨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将“惶恐”、“愚钝”挂在嘴边，却句句切中要害。
柳明姝身份重要不能常来，只有他熟悉商路运作。
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我留下没用，放我出去，才能继续为大王搞粮草！
黄巢那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李烨，似乎在审视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帐内落针可闻，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
柳明姝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良久，黄巢眼中那迫人的精光才缓缓收敛，仿佛权衡了利弊。
他最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哼，倒是个明白人。也罢，粮道要紧。你且好生经营，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谢陛下隆恩！小人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李烨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退下吧。”
黄巢挥了挥手，似乎失去了兴趣。
“草民告退！”
柳明姝如蒙大赦，带着李烨等人，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那令人窒息的中军大帐。
直到远离大帐，确认身后无人跟随，柳明姝才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李烨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用肩膀轻轻支撑了她一下。
两人目光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未褪的惊悸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刚才那一瞬，他们距离死亡和彻底的失败，仅有一步之遥！
离开中军区域的路上，两人强打精神，继续扮演商队，却将黄巢大营深处地狱般的景象尽收眼底。
营盘深处，哀嚎声此起彼伏。
一处巨大的空地上，堆积着如同小山般的白骨，在昏暗的天色下泛着森冷的磷光。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了血腥、腐臭和一种奇异肉香的恐怖气味。
柳明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煞白。
李烨的拳头在袖中攥紧，指节捏得发白，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他们看到了那些巨大的、如同磨盘般的石臼，旁边散落着沾着污秽的骨渣和毛发，还有士卒麻木地将一些难以分辨的、带着血色的物体装进麻袋。
这正是史书记载中，黄巢军在陈州因粮尽而灭绝人性、大规模以人肉为军粮的铁证！
李烨的目光扫视，在强压着怒火观察这人间地狱的同时，也牢牢锁定了高级家眷区的位置，并迅速分辨出其中一座最为偏僻破败的营帐，那便是葛家被囚禁的所在！
周围的守卫松懈，士兵们无精打采，显然葛家已彻底失势。
夜幕降临，大营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远处城下永不停止的厮杀声和伤兵垂死的呻吟在回荡。
柳明姝换上夜行衣，李烨则褪去伪装，一身黑色劲装，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
影鼠紧随其后。
三人如同鬼魅，避开巡逻，悄无声息地潜至葛家营帐附近。
帐内灯火昏暗。
李烨动作轻盈，以石子击倒两名昏睡的老卒。
当柳明姝和李烨、影鼠掀开帐帘闪身而入时，帐内的葛老夫人、以及刚刚回来的葛夫人和长子葛师古都惊得跳了起来！
“谁？”
葛师古猛地将母亲和祖母护在身后，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削果皮的小刀，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其年龄不符的惊惶和决绝。
葛夫人亦是面无人色，将孩子死死搂在怀里。
“夫人！公子！老夫人！莫怕！是我们！”
柳明姝立刻掀开面巾，压低声音急促道，“濮州李烨团练使派我们来救你们出去！”
然而，经历了长期的囚禁、监视和地位的剧变，葛家人的警惕已到了极点。
葛夫人，眼中虽有激动，但更多的却是狐疑和恐惧。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黄朗派来试探我们的？将军他…他自身难保，如何能托付你们？”
时间紧迫！
柳明姝心急如焚，却一时难以取信。
就在这时，李烨上前一步，抬手缓缓摘下了遮住面容的斗笠，露出了他那张年轻却带着凛然威势的脸庞。
昏黄的灯火下，他的眼神锐利而坦荡，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清晰地传入葛家每一个人耳中：“夫人，老夫人，公子。在下，便是濮州团练使，李烨。”
“李烨！”
葛家人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传说中斩杀刘勋、屡挫黄巢军的年轻将领！
李烨目光扫过他们惊疑不定的脸，语气斩钉截铁。
“葛从周将军，忠义无双，身陷囹圄，非其本罪！黄朗暴虐，夺其兵权；黄巢倒行逆施，灭绝人性，已是穷途末路！将军如今在濮州城下，进退维谷，忠义两难！”
“我李烨敬重葛将军为人，深知其心向大唐！今日冒险潜入此龙潭虎穴，接诸位脱困，非为挟持，实为全将军忠义之名，使其再无后顾之忧，得以弃暗投明，与我等共扶大唐社稷，解救万民于水火！”
他话语铿锵，目光灼灼，那份坦荡真诚和敢于亲身犯险的担当，如同利剑般穿透了葛家人心中的重重疑虑和恐惧。
尤其是“忠义两难”、“全将军忠义之名”、“共扶大唐社稷”这几句，深深击中了葛夫人这位深明大义的女性和葛师古这个热血少年心中最深处的情结！
葛夫人怔怔地看着李烨，看着他眼中那份毫无作伪的真诚和决心，又想起丈夫平日的忠义之言，再想到营中所见的种种惨绝人寰的景象，泪水瞬间汹涌而出。
她猛地拉着儿子和老母，对着李烨深深拜下：“李使君高义！以身犯险，救我等于水火！我葛家…愿随使君！只盼将军能迷途知返，不负使君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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