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晚晴又去了。
她没有再提米和肉，手里只拿着用牛皮纸包着的一本书。
当她再次敲响那扇破旧的木门时，开门的秦雪茹看见她一个人，而且手里拿的不是食物，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警惕明显松动了许多。
“你……”
“秦姐，我就是路过，顺便把这本书给你看看。”林晚晴把书递过去，“我以前最喜欢的一本诗集，现在也看旧了，想着你可能会喜欢。”
这个礼物，比十斤猪肉更能敲开一个读书人的心门。
秦雪茹接过了那本已经泛黄起毛边的诗集，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
她沉默了片刻，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进来坐吧。”
林晚晴跟着她走进了屋子。
屋里可以说是一贫如洗，除了吃饭的桌子和几条板凳，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
但糊墙用的报纸，都贴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
靠墙的那张破书桌，更是被擦得能映出人影。
秦雪茹给林晚晴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桌上。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秦姐你太客气了。”
两人就着这杯白开水，聊了起来。
从诗集里的句子，聊到沪市弄堂里的旧书摊，再聊到那些已经回不去的青春岁月。
气氛不再像昨天那样紧绷。
聊到兴起时，秦雪茹的话也多了起来，那张清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属于那个年纪的生气。
林晚晴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在了屋子角落里那个庞然大物上。
那台德制机床，即便蒙着一层布，也依旧是这间小屋里最无法忽视的存在。
秦雪茹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的那点笑意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悠远而化不开的悲伤。
她站起身，走到机床边，掀开了那层防尘的布，露出了下面泛着金属冷光的机身。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机床冰冷的钢铁外壳，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他生前总说，这台机床就是他的心脏。”
秦雪茹开口，声音很轻。
“他说，咱们国家刚起步，什么都缺。特别是好的发动机，那是工业的魂。他想用它，亲手为我们的国家，造出最好的发动机来。”
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拭着机床上一处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他就是个疯子，书呆子。厂里分的房子他不住，非要住在车间里，一天到晚就守着这台宝贝。吃饭忘了，睡觉也忘了，眼睛里除了图纸就是零件。”
“那时候，所有人都笑话他，说他异想天开。他说，别人笑就让他们笑去，他这辈子，就为了这点念想活着。”
“可后来……”
秦雪茹的话停住了。
她抚摸着机床的手，也停在了那里。
“后来，就因为他说了几句，这台德国机床的设计，比咱们当时自己摸索的要好，要学人家的长处……他就成了崇洋媚外，成了思想有问题。”
“他们不让他碰机床了，把他关起来，让他写检查，让他认错。”
“他不肯。他说，技术就是技术，错了就是错了，好了就是好了，这跟思想没关系。”
“再后来……人就没了。”
她把脸贴在冰冷的机床外壳上，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心脏还在，人却没了……”
林晚晴没有去劝她，也没有说“节哀顺变”之类的废话。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走上前，也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机床的一个零件上。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林晚晴说。
“他的理想，也值得被所有人尊敬。”
秦雪茹的身体一顿，她抬起头，看着林晚晴。
林晚晴没有再说关于她丈夫的话题，反而把话头一转，聊起了王昊。
“秦姐，我跟你说个怪人吧。”
她没有神化王昊，也没有把他描述成什么救世主，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有趣的故事在讲。
“我们当家的，是全村最懒的一个人。懒到什么程度呢？油瓶倒了，他都嫌弯腰费劲，宁愿绕着走。”
“全村人都在天不亮就下地挣工分的时候，他在家睡大觉。大家开会学习，他在后山摸鱼。”
秦雪茹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在她的认知里，这样的人，在如今这个年代，应该是要被批斗，甚至活活饿死的。
林晚晴笑了笑，继续说。
“可就是这么个怪人。我们家，顿顿有肉吃。我跟婉儿姐，身上穿的都是没补丁的新衣服。”
“他总说一些歪理，管那叫‘懒人哲学’。他说，人活着不是为了受罪的，拼死拼活干一年，最后分的粮食还不够塞牙缝，那不是勤劳，那是傻。”
“他用一些我们谁也看不懂的法子，今天弄回来一头野猪，明天就从河里捞出几百斤大鱼。他自己不干活，就爱指使别人干。可被他指使的人，最后都能分到肉吃，一个个还都乐呵呵的。”
林晚晴讲着王昊的那些“光辉事迹”，讲他怎么用一句话把村霸吓得屁滚尿流，讲他怎么躺在炕上就“想”出了捕鱼的绝妙法子。
秦雪茹静静地听着，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些许光彩。
好奇。
她无法想象，在这个人人自危、挣扎求生的灰暗年代里，还有人能活得如此“肆意妄为”。
更无法想象，还有人能用这种方式，创造出一个让身边人都能吃饱穿暖的“世外桃源”。
那是一个她从未听过，也从未敢想过的世界。
“他……真的有那么神奇？”秦雪茹忍不住问。
“他不是神奇。”林晚晴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他只是……活得比我们所有人都明白。他有大智慧。”
天色不早，林晚晴起身告辞。
这一次，秦雪茹主动把她送到了院门口。
在林晚晴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秦雪茹忽然低声开口。
“明天……还来吗？”
林晚晴回头，笑了。
“来。”
她回到废品站，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跟王昊说了。
王昊正靠在一堆废铁上晒太阳，听完之后，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鱼儿快上钩了，就差个扔石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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