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会议室里每个人的心头。
三位合作社负责人的脸色由红转白，像是被人当众抽了一记耳光，他们带来的那叠厚厚的联名申诉书，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开口的，正是风暴中心那位名叫马福全的甘肃果农。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直视着坐在主位的秦念慈。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西北口音的沙哑，却字字千钧。
“秦总，各位领导，”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的合作社干部，“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怕我被人骂，怕苹果卖不出去。可这声音，是AI替我喊的；这委屈，是网友替我想的；现在连这公道，你们都想替我要。从头到尾，有谁问过我马福全自己是怎么想的？”
秦念慈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没有去看那些焦头烂额的干部，而是温和地注视着马福全：“马大哥，我们现在就听您说。您想怎么做，我们全力支持。”
马福全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黄土地的厚重都吸进肺里：“我不想当那个可怜人。我的苹果，是我老汉一下一下从土里刨出来的，日头晒，汗水浇，甜得很！我就想让大伙儿知道，我们种地的，有累的时候，但更多的是笑的时候！我不想让AI替我哭，也不想让别人看我哭！”
他的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数据部门负责人林晚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而有力。
她将一台平板电脑放在秦念慈面前，屏幕上滚动的复杂数据流和一张张网络截图，构成了一副无形的战场态势图。
“秦总，找到了。”林晚的声音冷静而锐利，“‘悲情营销’这个话题下面，流量异动非常规律，我们锁定了一个专业的水军团伙。他们的攻击模式很清晰：专门挑选那些因为成本控制严格，几乎没有降价空间，但产品质量过硬的真实农户直播间。先用AI梗图引爆舆论，制造‘消费苦难’的对立情绪，然后引导粉丝去那些有资本背景、可以大幅度降价的网红直播间。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精准狙击。”
秦念慈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原来，这不是一场意外的舆情失控，而是一场蓄意的商业绞杀。
“反击方案呢？”
“已经准备好了。”林晚划开屏幕，一个名为“反叙事响应包”的程序界面跳了出来，“我们不能硬碰硬地删帖或者辟谣，那只会坐实‘心虚’的指责。我的方案是，信息对冲。这个程序会自动识别所有关联‘悲情’‘哭穷’的负面内容，然后以毫秒级的速度，在评论区和相关话题下，推送我们早已准备好的、高关联度的积极内容素材。”
她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海量的视频和图片片段：陕西的果农围着火塘开丰收宴，放声高歌；云南的茶农在梯田上追逐打闹，笑声传遍山谷；还有马福全自己，前几天直播时，他的小孙子在镜头前啃着苹果，咯咯直笑的样子。
“用最真实的笑容，去对冲最虚假的眼泪。”林晚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真相，有时候需要我们主动递到他们眼前。”
秦念慈没有丝毫犹豫：“执行。”
命令下达的瞬间，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数据世界里轰然打响。
无数条充满生活气息的视频、图片、订单截图，如同精准制导的导弹，冲向了那片被“悲情”笼罩的舆论场。
七十二小时，战局以摧枯拉朽之势逆转。
起初，水军还在负隅顽抗，用“演的吧”“作秀”来刷屏。
但当越来越多的真实片段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时，舆论的天平开始倾斜。
网友们惊讶地发现，这些他们以为在镜头前“卖惨”的农民，在生活中原来是那么鲜活、有力。
“卧槽，原来那个‘哭着卖苹果’的大叔笑起来这么爽朗！”
“我错了，我再也不乱共情了，人家日子过得比我带劲多了！”
“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农民，坚韧，乐观，可爱！”
一个全新的话题#原来他们也爱笑#，被顶上了热搜第一。
林晚坐在数据中心巨大的屏幕前，看着舆情曲线从谷底强势反弹，最终刺破云霄。
她的指尖在后台轻轻一点，调出了触发第一波“反叙事响应”的源头内容。
屏幕上，跳出了一段略显陈旧的视频。
画面里，昏黄的火塘边，沈昭岐正抱着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一句一句地教他唱着不知名的戏腔。
男孩的声音稚嫩跑调，沈昭岐却笑得满眼褶子，那笑声，温暖得能融化冰雪。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某地司法局，气氛同样凝重。
周执作为集团的法务顾问，面对着一份棘手的咨询函：一名消费者以“AI生成内容涉嫌虚假宣传”为由，正式起诉了马福全所在的合作社。
对方律师咄咄逼人：“声音是商品信息的重要组成部分。用哭腔来暗示产品滞销、生活困苦，从而博取同情、促进销售，这难道不是典型的虚假宣传吗？”
合作社的代表急得满头大汗。
周执身边的助理小声提醒：“周律，我们可以援引《促进条例》里关于‘技术创新试错’的豁免条款，这个案子很好处理。”
周执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看向法官，语气平静却坚定：“法官阁下，我方不请求适用豁免条款。相反，我请求启动一个试点程序——‘农户陪审团’。”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
周执没有理会周围的惊愕，继续陈述：“这个案子的核心，不是法律条文如何解释，而是生活常识如何判断。我建议，由十二名来自全国不同产区、使用或未使用过我们AI工具的种植户，组成一个评议小组。让他们来听，让他们来评，他们的意见，将比任何法条都更接近这片土地的真实。”
这是一个大胆甚至有些冒险的提议，但在巨大的舆论关注下，法院最终批准了。
开庭那天，十二位农民穿着各地的特色服装，坐上了评议席。
他们听原告律师讲法律，听合作社代表讲委屈，听马福全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他种了一辈子苹果的故事。
休庭评议时，没有复杂的法理辩论。
一位来自山东的大汉说：“我也直播，有时候紧张得嘴都瓢，要是机器能帮我说利索点，那敢情好。至于啥哭腔笑腔，我们对着土地，什么时候没哭过笑过？那都是我们自己的情绪，机器学了，有啥稀奇？”
最终，他们递交的意见书只有一句话，却被当庭宣读，掷地有声：“只要人是真的站在镜头前，苹果是真的从地里长出来的，那声音是不是机器帮着喊的，不重要。”
判决结果：驳回起诉。
几天后，这份判决书和“农户陪审团”的创新模式，被最高法的工作简报全文转载，标题是《让法律的尺子，带着泥土的温度》。
技术部门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小柯双眼布满血丝，指尖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
他删掉了整个“最优情绪推荐”模块的底层代码。
在新的更新说明中，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技术应该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面具。我们不是要创造最动人的声音，而是要让更多真实的声音，有机会不被修理、不被过滤地发出来。”
新版本上线，AI叫卖生成器多了一个“真实波动保留模式”，还增设了几个“农户自评标签”，用户可以自主选择标注“今天有点累，嗓子哑”、“口才不好，请多包涵”、“心情好，喊得有劲”。
底下很快有用户留言：“这才对嘛，这感觉像个活生生的人在跟我说话，不像个卖货的机器人了。”
川北的大山深处，沈昭岐正蹲在一个小村的晒谷场上。
一群孩子围着一部手机，正叽叽喳喳地模仿着AI生成的“戏腔叫卖”，笑作一团。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女孩的肩膀，那女孩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你想怎么喊，才最威风？”沈昭岐笑着问。
女孩仰着头，怯生生又满是向往地说：“我、我不想威风，我就想喊得大声点，让在山那头采茶的阿婆能听见，告诉她我想她了。”
沈昭岐脸上的笑容凝住了，随即化为一片深沉的温柔。
他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趴在石磨上，帮她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满是本地土话的顺口溜。
然后，他找来两块竹板，教她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用她最真实、最大声的嗓音，对着远山喊了出去。
那声音，没有AI的圆润，没有戏腔的婉转，甚至还有点破音。
但那份穿透山谷的真挚情感，却让所有听到的人心头一颤。
当晚，这段由村民随手拍下的视频，在没有任何推广的情况下，涨粉十万。
平台在推送时，经过智能分析，自动在视频下方打上了一个全新的标识：【非AI辅助内容】。
集团总部，顶层办公室。
秦知语反复播放着那个小女孩的直播回放，直到窗外的夜色深如浓墨。
她忽然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驱车前往了位于城市边缘的超级数据中心。
在层层授权验证后，她走进了冰冷的服务器矩阵核心。
她调出了一个被标记为最高权限的档案——沈昭岐。
屏幕上，沈昭岐十五年来所有公开的影像资料，被迅速解析成了复杂的声纹图谱，像一道道跳跃的山峦。
秦知语将这些图谱与AI样本库进行深度比对，每一处波峰，每一处频率，都进行了细致核查。
最终，一行结论性文字跳了出来：目标人物语音特征存在大量非规律性情感波动与微表情关联，从未被系统完整录入并建模。
他，是自由的。
秦知语缓缓关闭了比对界面，在面前的电子审批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一行意见：永久封存“源点”计划所有原始声纹数据，列为不可调用资产。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准备离开。
离开前，她最后望了一眼墙上那面巨大的监控屏。
屏幕上，代表着全国两千多个村级服务站的光点，如繁星般在深夜的版图上亮着，温暖而坚定。
她对着那片星光，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你，终于不用再替谁说话了。”
窗外，风毫无征兆地起了。
一片刚抽出新绿的枇杷叶被卷起，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飘落，恰好盖住了屏幕右下角那一排不断闪烁的服务器状态指示灯。
而在秦知语没有察觉的中央服务器内部，随着她签下封存指令，一道沉寂已久的底层协议被意外触发。
一行极简的代码在日志后台一闪而过，随即隐去：
[SYStEm] “萤火”协议前置条件满足，启动唤醒序列…网络节点同步信标，待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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