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组如约而至，但阵容却出乎何明远的预料。由于项目招投标的决策和审批权限主要集中在总部，总部审计部的主力直接留京，对招投标环节进行彻查。集团总部另指派了边西省公司纪检组长楼听松带队，奔赴清江市，对项目的执行、财务、现场管理等进行实地审计调查。
这安排微妙而精准，如同双线作战，既体现了总部对源头腐败的重视，也表明了对“山高皇帝远”的项目现场绝不放松警惕。
审计组抵达清江的当天，气氛正式而略显紧绷。在公司小会议室里，褚世安和刘建民亲自接待了楼听松一行。何明远作为指定的接待负责人，也被褚世安叫到了现场。
“楼组长，欢迎欢迎，一路辛苦。”褚世安热情地握手。 “褚书记，刘总，打扰了。”楼听松笑容平和，但眼神锐利，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
褚世安将何明远引荐上前：“楼组长，这位是我们公司的何明远同志，这次审计组的接待协调工作，由他具体负责。小伙子很踏实，对项目情况也熟。”
“小伙子，我们又见面了。”楼听松神情轻松地跟何明远招呼了一声，语气平淡，听不出他对清江公司的这项人事安排是否满意，更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
何明远心中微微一凛。‘又见面了’？是指上次事故汇报时的匆匆一面，还是暗示他已知晓更多？楼组长的态度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却深不见底。
他立刻收敛心神，恭敬地回应：“楼组长好！我随时听候您的吩咐，一定全力配合审计组的工作。”
寒暄过后，楼听松转向褚世安和刘建民，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褚书记，刘总，总部领导再三强调，我们不仅要施工安全，更要经营安全、干部安全。防微杜渐，警钟长鸣，这根弦，我们一刻也不能松懈。我这次来，就是代表总部和省公司，实地看看项目的规范运作情况。”
褚世安面色凝重地点头：“是，楼组长说的是。我们一定全力配合，绝不遮掩，确保审计组看到最真实的情况。”
何明远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大脑飞速运转。心想，褚总特意安排我负责接待，让我能名正言顺地接近审计核心。他明知林岳送钱的事，这个安排是不是有意让我在合适的时候，将情况透露给楼听松？ 但旋即想到褚世安那十六个字的嘱咐——“暂且保管，不要声张，静观其变，随时联系”。他按下了内心的冲动，决定继续观察，恪守“静观其变”的原则。
会谈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楼听松便起身：“褚书记，刘总，情况了解了。时间紧任务重，我们就不多打扰了，直接赶到黑水项目去，早点完工，也好早点回家。”
“好好，应该的。”褚世安起身相送。
就在这时，刘建民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拉了一下何明远，低声吩咐道：“明远，你到了王门镇，抽空联系一下关书记，红色教育基地建设的事情，他们那边有些新的想法，你去了解一下。什么情况，记得给我回个电话。”说完，他又声音略高地对着褚世安补充道：“书记，我明天要到北京开会，基地的事要紧，就让何明远顺道去了解一下情况。”
褚世安闻言，嘴唇微动，似乎想应该安排陆云深，但想到陆云深近期的表现，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而对着楼听松笑道：“楼组长，你看，我这是把公司的主力干将都安排给你打配合了。”
楼听松呵呵一笑：“感谢你们的大力支持。”
一番客气后，楼听松一行两辆商务车，卷着尘土，向黑水村疾驰而去。
车辆到达黑水村项目部时，已是晚上九点。夜色笼罩下的山区，只有项目部灯火通明。陆云深和肖勇早已在门口等候。自从赵世钧以“请假”为名实质离职后，公司还未委任新的副经理，肖勇作为新提拔的高级主管，便时常跟在陆云深左右，俨然以副手自居。
“陆总，公司领导怎么想的？”肖勇趁着等待的间隙，压低声音对陆云深抱怨，“楼组长这么重要的领导来，就派何明远负责接待？也不派个级别高一点的经理下来。这要是哪里招待不周，惹恼了楼组长，以后不得给我们小鞋穿啊？”
陆云深目光看着路口，没有回应。他今天私下问过邹景明，连邹景明也拿不准褚世安和刘建民的深层用意，只说是总部的意思。陆云深看着身边志得意满又略显浮躁的肖勇，再对比即将到来的何明远，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烦躁和危机感。他感觉，何明远恐怕很快就要接替赵世钧的位置了。把他调到市公司，也许根本不是发配，而是放在领导眼皮子底下重点观察和培养。
刺眼的光束由远及近，两辆商务车稳稳停在了项目部门口。
“楼组长，您一路辛苦了！”陆云深立刻换上热情的笑容，快步上前为楼听松拉开车门并握手。
“这可比我们当年下乡工作的条件舒服多喽。”楼听松爽朗一笑，握手后却丝毫没有寒暄的意思，“走吧，直接去会议室，开个短会。”
两辆车下来七八个人，阵容精干。肖勇看到从后面车下来的何明远，立刻熟络地上前，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好啊兄弟，成钦差大臣了！厉害啊！”
何明远不动声色地卸开他的手臂，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肖经理，辛苦你们久等了。”他特意加重了“经理”二字。
这一声“肖经理”让肖勇十分受用，他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肖勇最近被总包方的人“肖总”、“肖经理”地捧着，又刚刚提拔，正是虚荣心极度膨胀的时候，几乎迷失了自我，完全看不清背后的凶险和自身的位置。
会议室里，气氛瞬间变得严肃。楼听松没有半句废话，直接部署工作： “总部和省公司联合审计团队一共6位同志，我现在明确一下分工：第一，资料审查组，负责项目全部合同、会计凭证、账簿、报表、施工日志、验收记录、会议纪要。注意，招标文件已在总部同步审查。第二，数据分析组，负责财务数据和业务数据进行交叉比对分析，寻找异常点。第三，实地勘察组，负责查看工程进度、施工质量、物资管理和仓储情况，必须将实物与账目记录一一核对。第四，访谈询问组，负责与项目负责人、财务、采购、工程等关键岗位人员进行个别访谈，深入了解业务流程，核实情况，收集审计证据。第五，符合性测试组，测试项目部的内部控制制度是否健全并得到有效执行。第六，实质性测试组，对重大交易和账户余额进行细节测试，重点验证大额资金支付的业务真实性、准确性。”
他的话语清晰、果断，带着纪检干部特有的冷峻和条理。 “陆经理，请你按照这个分工，立刻安排对口接洽人员。今晚各组做好初步对接，之后自行休息。宿舍安排好了吧？” “都安排好了，楼组长。各位领导要休息的话，联系肖主管就行。”陆云深连忙回答，并介绍了身边的肖勇。
肖勇起身，略带得意地向众人分发项目部通讯录和花名册。
“坐了一天车，浑身僵硬。小何，陪我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楼听松突然起身，拍了拍何明远的肩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在会议室众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氛围中，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项目部。
山区的夜晚，空气清冷，繁星满天，仿佛黑丝绒上撒满了碎钻。
楼听松停下脚步，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很久没看到这么亮的星星了。” “城市的霓虹太亮，掩盖了星辉。”何明远也抬头望去。他在项目部时常这样看星星，既为预防颈椎病，也为排遣孤独。回到清江后，确实很久没看了。 “嗯，”楼听松似乎意有所指，“我们每天都在低头赶路、低头思考，难得有机会抬头看看星空，看看远方。”
何明远摸不准他的话锋，选择保持沉默，只是静静陪着。
楼听松一边做着舒缓颈椎的点头动作，一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地方政府对那起事故，最终是怎么认定的？” “事故的善后和赔偿工作，主要是邹景明总在县里跟进。从目前公开的通报来看，政府方面认定为意外安全生产事故。”何明远回答得谨慎，但语气中细微的停顿，透露了他对此认定存有保留。
楼听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继续问：“我听建民总说，当时是你在一线负责对接政府？” “是的，楼组长。”何明远秉持着“问什么答什么，不问不主动说”的原则。他知道，在楼听松这样的老纪检面前，任何多余的表达都可能暴露不该暴露的信息，或者影响对方的判断。此刻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谨慎和智慧。
突然何明远手机铃声响起，是林岳打来的。何明远向楼听松表示要接个电话，便靠边走了几步“林老板，有什么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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