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编辑部的后院雅室,此刻仿佛成了一个被四面楚歌包围的孤岛。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墨香与思想的激荡,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油灯的光芒似乎也比往日黯淡了许多,在每一张凝重不安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陈彦坐在主位,脊梁依旧挺得笔直,但眉宇间的刻痕仿佛一夜之间深了许多。他面前,放着两封截然不同的信。
第一封,来自司空府长史,措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信中“赞赏”《新潮》汇聚青年才俊,关切时政,表示朝廷愿“招揽贤才”,可提供官身俸禄,并将《新潮》纳入官学体系,“共襄教化盛举”。条件是,刊物内容需“合乎规制”,并由官府派员“协同编撰”。
第二封,是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传来的,来自北疆。信中高度评价了《新潮》在思想启蒙上的功绩,认为其与赤火公社“殊途同归”。信中提出,希望《新潮》能更“明确方向”,更直接地宣传赤火的政治与经济主张,成为赤火理念在中原的“旗帜与喉舌”,并表示北疆可在“理论上与物资上”给予全力支持。
两封信,如同两条岔路,摆在了《新潮》和陈彦的面前。
陈彦将两封信的内容,简要告知了在场的核心成员。雅室内顿时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激烈的争论。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李朔第一个站起来,脸上因激动而泛红,“曹魏官府,不过是缓兵之计,是想将我们招安,阉割我们的锋芒!北疆赤火,才是我们真正的同道!陈先生,当此之时,我们必须明确立场,与赤火并肩作战!《新潮》理应成为革命的号角!”
他的支持者们纷纷附和,认为这是将思想转化为力量的绝佳时机。
“李贤弟此言差矣!”另一人反驳,他是当初倾向于胡适之观点的成员,“接受官府招安固然是耻辱,但彻底倒向赤火,便是公然与朝廷为敌!《新潮》立时便有覆灭之危!我等个人生死事小,这启蒙事业中断,岂非前功尽弃?不若虚与委蛇,暂避锋芒,以待来时!”
更有甚者,低声提出:“或许…或许可如适之先生所言,专注于具体学问,避开政治漩涡……”
陈彦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愤、或惶恐、或算计的面孔。直到争论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官府招安,是要我们戴上枷锁,成为粉饰太平的鹦鹉。”
“北疆邀请,是要我们成为战鼓,失去独立思索的灵魂。”
他拿起那本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新潮》创刊号,抚摸着封面上的两个字,仿佛在抚摸自己的理想。
“《新潮》之‘新’,在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吾辈办此刊,是为启蒙,是为重塑人心,是为这华夏注入新的灵魂!而非为了成为某一方势力的附庸和传声筒!”
他目光如炬,看向李朔:“若沦为赤火喉舌,与成为官府鹦鹉,在丧失独立性这一点上,有何本质区别?《新潮》将不再是思想探索的平台,而是政治宣传的工具,启蒙之路,至此而绝!”
他又看向那些主张妥协者:“若为生存而曲学阿世,苟延残喘,则《新潮》精神已死,留此躯壳何用?!”
李朔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彦,痛心疾首:“陈先生!此乃迂腐之见!当此大争之世,岂能独善其身?不依靠强大的力量,我们的理想如何实现?启蒙若不能指向一条现实的道路,终是空中楼阁!”
“李朔!”陈彦猛地提高声调,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愤怒与悲哀,“启蒙本身,就是最根本的道路!唤醒的人心,才是最终的力量!若为了一个看似美好的目标,而放弃了我们出发时的原则,那我们与我们要打倒的旧势力,又有何异?!”
这番近乎决裂的宣言,让雅室内彻底分裂。李朔及其追随者认为陈彦顽固不化,空谈误事;而另一部分人则被陈彦对独立性的坚守所震撼,但亦深感前路迷茫。
消息甚至传到了已很少参与具体事务的周铄耳中,他只在次日托人带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鹦鹉学舌,战鼓雷鸣,皆非吾辈之音。独立苍茫,其声自微,其志不朽。”
而已经另立门户、专注于“点滴改良”的胡适之,在听闻此事后,也只是对门生叹道:“仲远(陈彦字)兄,气节可敬,然不识时务,恐为时代洪流所碾碎。可惜,可叹!”
陈彦站在已然空荡许多的编辑部内,窗外是许都永不改变的、权力交织的黄昏。他亲手点燃的《新潮》之火,因拒绝成为他人炉中之炭,而面临着熄灭的危险。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但他紧紧握着那本《新潮》,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接受背叛自己的初衷。
这,是一个启蒙者,在现实政治的巨力碾压下,最后的、固执的尊严。
建安二十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邺城上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凝固不化,仿佛一块巨大的殓布,裹住了整座城市。连一丝风都没有,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今日,西市刑场。
并没有往常处决人犯时的喧嚣。官兵林立,甲胄森然,将刑场围得铁桶一般,隔绝了内外。
允许进入警戒线内“观刑”的,只有少数经过严格筛选的官吏和士人,他们的脸上,带着各种复杂的神情——有恐惧,有好奇,有幸灾乐祸,也有深藏的不忍与同情。
场中央,立着一具崭新的绞架,原木的纹理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色泽。
李朔被押上来了。
他穿着一身囚服,上面浸染着深褐色的血污,破损处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鞭痕与烙伤。他走路有些蹒跚,显然在狱中受尽了酷刑。然而,他的头却昂得很高,原本少年人圆润的脸庞瘦削了下去,颧骨突出,使得那双眼睛显得更大,更亮,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
他被推搡着站上绞架下的木台。刽子手将粗糙的绞索套上他的脖颈。
按照惯例,监刑官会问死囚有无最后遗言,通常这只是走个过场,濒死之人或崩溃哭嚎,或麻木不语。
监刑官清了清嗓子,带着一丝官腔,例行公事地问道:“人犯李朔,伏法在即,可有话说?”
他本以为会得到沉默,或者咒骂。
然而,李朔却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那些表情各异的“观刑者”,扫过森严的兵甲,最终望向那阴沉如盖的天空。他的喉咙因受伤而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用力地迸发出来,撞破这死寂的空气:
“诸位!今日,你们在此,观看一场杀戮!”
他的开场白,就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他们以为,杀了我李朔一人,便能阻断一种思想,便能扑灭一团火焰!这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可笑!”
监刑官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住口!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
李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反而更加激昂,带着一种嘲弄,一种悲悯:
“你们可以绞死我,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我!但是——”
他猛地一顿,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呼喊:
“不能因为你们今天绞死了我,就绞死了伟大的赤火主义!”
声震四野,连那些持戈的兵士,手臂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死了,不足惜!”他继续嘶喊着,脖颈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凸起,“但我们播撒的种子,已经生根!我们培养的同志,早已遍布州郡!他们如同红花的种子,撒遍各地!”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废窑中热烈的讨论,看到了秘密读书会上专注的眼神,看到了无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年轻身影。
“今天,你们在这里杀死一个李朔!明天,会有千千万万个李朔站起来!你们杀不完,斩不尽!因为这世道的不公,便是培育我们最好的土壤!百姓的苦难,便是浇灌我们最痛的水源!”
监刑官气急败坏,连连挥手:“行刑!快行刑!”
刽子手想要收紧绞索。
“等等!”李朔暴喝一声,那气势竟让刽子手动作一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后的气力,喊出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终宣告,也是他毕生信念的结晶:
“试看将来的华夏,必是赤火的世界!”
“动手!”监刑官的尖叫变了调。
绞索猛地收紧。
李朔的身体被拉离了木台,在空中微微晃动。他的脸庞因窒息而迅速涨红、发紫,但他的眼睛,却始终圆睁着,死死地盯着那片灰暗的天空,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嘲讽的、胜利者的笑意。
刑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欢呼,没有唾骂。只有绳索摩擦木头的吱呀声,以及一些观刑者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
许多被强迫来“观礼”的年轻官吏和士子,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们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这个人,他不是在受刑,他像是在献祭!他那份面对死亡的从容,那份对信念的至死不渝,比任何雄辩都更具冲击力。
暴力,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它极致的残酷,也暴露了它本质的无力。它能消灭肉体,却无法消灭思想,甚至,会让那思想因殉道者的鲜血而变得更加神圣,更具感召力。
在远处一座酒楼的雅间窗口,奉命前来监视现场反应的程昱,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帘子。
“此子……求仁得仁矣。”他低声对身旁的属下说,语气中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忌惮,“传令下去,严密监控与李朔有过接触的所有人等,尤其是……《新潮》相关之人。”
而在更远的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将刑场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然后默默转身,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李朔的尸体在绞架上悬挂了整整一个时辰,以儆效尤。
但每一个看到那具尸体的人,心中回荡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他临死前那雷霆般的呐喊:
“不能因为你们今天绞死了我,就绞死了伟大的赤火主义!”
“试看将来的华夏,必是赤火的世界!”
这声音,如同种子,随着春风,悄然飘散,落入了无数沉默的心田。
李朔死了。但他用生命完成的这次最后的演讲,却让他所信仰的“赤火”,第一次以如此惨烈而辉煌的方式,深深地烙进了许多中原士人的灵魂深处。
他从一个激情的青年,最终升华为了一个坚定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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