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红土高原。
烈日如毒蝎,悬于万里无云的苍穹,将大地炙烤得寸寸龟裂,裂痕深邃如老人掌心的纹路。
空气中最后一丝水汽早已被榨干,万物都呈现出一种濒死的枯黄。
程雪一身素衣,立于山巅,风吹起她的发丝,却带不来丝毫凉意。
她清冷的眼眸映着这片赤地千里的惨状,心中焦灼如焚。
自南疆水患平息,她便马不停蹄赶赴此地,亲自主持那项前所未有的浩大工程——“云网集露”。
计划以司天监秘传的“牵星丝”织成巨网,横跨方圆千里的山峰,意图在夜间捕捉高空中最稀薄的水汽,凝结成救命的甘露。
然而,半月已过,巨网铺开,夜空却始终如一块被擦拭得过分干净的蓝色琉璃,连一丝云的影子都吝于给予。
工程,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与天争命的徒劳空想。
山下的百姓眼中,那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正被这残酷的现实一点点吹熄。
绝望的气息,比干旱本身更令人窒息。
“大人,”随行的技术官吏声音沙哑,满是挫败,“牵星丝的材质没有问题,但……天不作美,无云无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程雪紧抿着唇,没有回应。
她深知,若再无进展,民心将彻底崩塌。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雕刻着繁复符文的铜镜,这是司天监最后的手段——“聚气引雾镜”,能以官府气运为引,强行在局部区域制造温差,催生水汽。
但此法损耗国运,乃是下下之策。
就在她准备下令启用铜镜的瞬间,山道上传来一阵清脆的羊铃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牧童,正驱赶着几十只瘦骨嶙峋的山羊,慢悠悠地向着山顶走来。
这景象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
“站住!”程雪的护卫厉声喝止,“司天监在此布设天网,闲人不得靠近!”
牧童们似乎被吓到了,怯生生地停下脚步。
为首的一个胆子稍大些的男孩,指了指他们手中的剪刀和光秃秃的枯枝,嗫嚅道:“官爷……我们……我们不是来捣乱的,是来……是来借点毛。”
说着,他们竟当场开始剪羊毛,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撮撮蓬松的羊毛绑在枯树枝的顶端,再将树枝插在山顶的石缝里,迎风招展,仿佛在举行某种古老而荒诞的祭祀。
程雪皱起了眉,这等时候,百姓竟还有心情做此无用之功?
但她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
一夜无话。
次日黎明,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地平线时,山顶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声!
程雪猛然睁开在岩石上小憩的双眼,疾步奔出帐外。
眼前的景象让她这位见惯了奇术异法的龙脉监察官,也彻底怔在原地。
那上百根插满羊毛的枯枝上,每一缕卷曲的羊毛尖端,都挂着一滴晶莹剔t透的露珠!
在朝阳下,折射出钻石般璀璨的光芒!
虽只有寥寥数滴,但在这连空气都干燥得能擦出火星的地方,这无疑是神迹!
“怎么可能?!”技术官吏冲上前,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沾起一滴露水,放入口中,随即激动地大喊,“是水!大人,是真的水!”
程雪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快步走到那群同样满脸惊喜的牧童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告诉本官,这是谁教你们的?!”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领头的男孩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是做梦梦见的。”
“做梦?”
“嗯,”男孩用力点头,“梦里有个扫地的叔叔,他没说话,就一直扫地,扫着扫着,风就把他的话吹到我耳朵里了。他说……‘风不怕高,只怕空’。”
风不怕高,只怕空?
程雪反复咀嚼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她立刻下令:“勘测!立刻给我勘测这片山顶的地脉流向!”
司天监的仪器迅速启动。
半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这片山峰之下,竟有一条深藏地底的地下寒流穿行而过!
正是这条寒流,使得山顶表层的温度远低于周围,当携带微末水汽的夜风流经此处,被羊毛这种多孔隙的结构充分接触、降温,才奇迹般地凝结出了露水!
“风不怕高,只怕空”,原来“空”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指羊毛那样的疏松结构,能最大限度地留住风!
程雪豁然开朗,她没有将这奇迹归功于虚无缥缈的梦境,而是当即下令,撤去昂贵的“牵星丝”,改为就地取材,发动所有百姓,用枯草、麻绳、旧衣物等一切疏松之物,在所有地下寒流经过的山脊上布下“集露带”。
三日后,整个红土高原,迎来了干旱后的第一场“甘霖”——一场由千万百姓亲手从风中“取”下的露水之雨!
程雪在那本记录“云网集露”工程的册子首页,亲自提笔,划掉了原本的方案,郑重写下一行字:“天机不在星斗,而在羊尾巴甩动的方向。”
千里之外,江南水乡。
张李两族,为争夺上游水源,已对峙三日。
数百名壮丁手持农具棍棒,隔着一条干涸的渠堤,赤红着双眼,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苏清漪一袭白衣,立于两族之间,清冷的面容上覆盖着一层寒霜。
她本欲依照《平水流规》,以官府之力强行划分水量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出人意料的身影,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
那是一个盲眼的老妪,她手中端着一只粗陶碗,独自一人走到了两族对峙的中间地带。
众人皆惊,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老妪蹲下身,从旁边仅存的一处小水潭里,用陶碗舀起一碗水,然后侧耳倾听片刻,缓缓将水倒入地上一个不起眼的坑洼里,口中喃喃自语:“这一碗,浑浊,性子急,该给张家田头的旱稻喝。”
她又舀起一碗,再次侧耳,将水泼向另一处浅坑:“这一勺,清亮,走得慢,当归李家渠尾的菜畦。”
她就那样一碗一碗地舀,一处一处地倒,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两族之人从最初的惊疑、嘲笑,渐渐变得鸦雀无声。
有懂水利的老农惊骇地发现,那盲眼老妪所划分的每一碗水,其流向、渗透速度,竟与官府颁布的《平水流规》里最精密的计算结果,分毫不差!
苏清漪心头剧震,她走上前,轻声问道:“老人家,您是如何判断的?”
老妪没有抬头,脸上露出一个纯净的笑容:“我眼睛看不见,但耳朵好使。我听得出这水声里的脾气,有的水急着往下冲,有的水喜欢慢慢渗。水和人一样,顺着它的性子来,它才肯听话。”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多年前,有个在厨房帮工的年轻人教我的,他说,听壶里的水开了没,比用眼睛看火苗更准。”
苏清漪的身体猛然一僵。
那个在厨房里,听水辨火候,用一碗米汤就能浇灭冲天油焰的男人……那个将万物至理融于柴米油盐的男人!
是他!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着已经放下武器、神情复杂的两族众人,用清越而坚定的声音宣布:“即日起,凡江南争水之案,不再唯律法是从!皆由各村长者,依‘水性’裁断!”
人群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
一场血案,消弭于无形。
散场之后,苏清漪在宽大的衣袖中,无意识地摸索着。
忽然,她的指尖触到了一片温润坚硬的物体。
她取出一看,竟是一片不知何时落入袖中的陶器碎屑。
那温热的陶屑之上,仿佛被无形的指力刻下了一行极淡的小字,字迹正在缓缓消失。
“公平不在秤,而在耳朵贴地的那一瞬。”
与此同时,边陲深山。
柳如烟看着床上那位因误食毒蘑菇而奄奄一息的猎户,黛眉紧蹙。
她已用尽了“影阁”带来的所有解毒丹药,却收效甚微。
就在她束手无策之际,猎户的妻子端着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汁,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便要给丈夫灌下。
“慢着!”柳如烟闪身拦住,她接过药碗,只见里面是黏稠的浆状物,散发着一股泥土和焦糊的怪味。
她以银针试探,并无剧毒,但如此粗陋之物,岂能救人?
“这是何物?”
那农妇满脸泪痕,却眼神坚定:“是……是灶心土、陈茶叶末,还有碾碎的瓦片粉。俺家男人以前打猎,见过被毒蛇咬伤的野猪,就是疯了一样去刨食这些东西,才活下来的。”
柳如烟心中一动,取过一点黑浆仔细查验。
她猛然想起,“影阁”一部尘封的卷宗里曾记载过一种极为偏门的古法——利用焦土、木炭等多孔隙物质的吸附性,来应对某些无药可解的重金属或生物碱中毒。
这不正是陈默当年破解“贡瓷铅毒案”时所阐述的原理吗?
以物理之法,行解毒之事!
她不再犹豫,亲自帮着妇人,将那碗黑浆喂猎户服下。
一个时辰后,奇迹发生,猎户竟悠悠转醒,吐出大量污秽之物后,脸色明显好转。
柳如烟追问妇人此法来源,妇人从床下摸索出一本被油烟熏得发黄的破旧小册子,递给了她。
册子封面,用歪歪扭扭的木炭写着五个字——《灶疗验方集》。
柳如烟翻开扉页,一行清秀却有力的题词映入眼帘:“献给不敢睡觉的妻子们。”
她心头猛地一颤,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赫然用最通俗的图画和文字,记载着“误食金石之毒急救法”,其原理,与她记忆中陈默的论述别无二致。
她默默地将这本小册子收入怀中,这等救命之书,足以列为“影阁秘藏”。
但她拿起笔,在影阁的录入条例上,加注了一条全新的规定:“凡救一人之术,即升为天下公器,当刻印万卷,遍传于民。”
当夜,柳如烟在灯下亲自抄录这本《灶疗验方集》,想要将其尽快推广出去。
当她写到“灶心土取法”时,握笔的手腕突然没来由地一颤。
那感觉极其轻微,却无比熟悉——仿佛在这一瞬间,有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带着一丝无需言说的赞许与欣慰。
她愕然回首,身后空无一人,唯有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悠长。
黄河岸边,浊浪滔天。
新任工部最年轻的匠师程砚,正对着被急流冲垮一半的浮桥桥基,双眼布满血丝。
这是他主持的第一个国家级工程,却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所有工匠都束手无策,任何坚固的结构在黄河之怒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
他彻夜不眠,在咆哮的河岸边来回踱步。
凌晨时分,天色将明未明,他恍惚间看到下游不远处,有几艘渔船正在作业。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只见一群渔夫正将一张张破旧的渔网里装满石块,然后合力沉入水底。
数个“石网包”沉下后,那一片原本汹涌的激流,竟奇迹般地平稳了许多。
“老师傅,你们这是……”程砚不解地问。
领头的一名壮汉正哼着小调,闻言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俺们这叫‘给龙王爷挠痒痒’。这水啊,脾气大,你硬顶着它,它就跟你玩命。你用这软网兜着石头,给它松松筋骨,它就舒坦了。松了咱就勒紧点,水胀了咱就放道缝,就像人吵架,总得留口气,不能憋死不是?”
松了要勒紧,胀了就放缝……留口气!
程砚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这不正是当年恩师陈默破解“江陵堤裂案”时,所提出的“弹性缓冲法”吗?
以柔克刚,疏导而非对抗!
他猛然醒悟,疯了似的跑回工地,大声嘶吼:“拆!把所有刚性铆钉全给我拆了!改用柔性榫接!所有桥基,用铁索连舟,外裹竹排石笼!”
三日后,一座全新的、能随波起伏的浮桥横跨黄河两岸。
程砚在工程的最终图纸上,将桥梁的名称,从“镇河大桥”改为《模式浮梁法·百姓版》,并在末页郑重注明:“灵感源于黄河渔歌,作者,佚名。”
边陲小镇,市集。
游侠李昭阳正喝着烈酒,看着人间烟火,突然,不远处的布庄燃起熊熊大火。
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眼看就要吞噬整条街。
李昭阳刚要拔刀冲上去劈开房屋、制造隔离带,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停下了脚步。
没有惊慌奔逃,没有哭天抢地。
数十名摊贩在火光中,竟以一种惊人的效率,迅速搬动各自的货架、摊位,以一种看似杂乱却暗合阵法的方式,飞快地拼接成一条隔离带。
更有卖菜的妇人,扯着嗓子指挥一群半大孩子,用水桶、水盆,排成长队,有条不紊地传递着井水,浇在隔离带上方的湿布上。
整个过程,紧张,却秩序井然,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大火最终被成功阻断。
李昭阳心中震动,他拉住一个浑身湿透的汉子,问道:“谁在指挥?怎会如此默契?”
那汉子抹了把脸,指向街角一位正在慢悠悠收拾豆腐摊的老翁,笑道:“喏,就孙老头喊了一嗓子。”
“他喊了什么?”
“就一句——‘都照着《平水流规》办!轮流上,别挤着!’”
李昭阳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部治理水患的法典,竟成了百姓应对一切灾祸的本能准则!
当夜,他在客栈的油灯下,奋笔疾书,写下了一封给朝廷的《民防共济书》。
在信的结尾,他如此写道:“真正的秩序,不是靠森严的律令去压制人,而是让每一个普通人,在危难来临的那一刻,都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信写完,他推开窗,仰望漫天星斗,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喃喃自语:“老弟啊……你这家伙,到底还是做到了。你把规矩,变成了所有人的呼吸。”
春夜,山村,那间早已无人居住的铁匠铺。
那口焊接着铜片的老锅,静静地安放在冰冷的炉灶上。
锅底,那团微弱的光晕最后一次浮现、游走,如同一场漫长告别的最终回眸。
墙上,那个由光影勾勒出的扫地剪影,缓缓抬起了手臂,指向门外那条通往无尽远方的小径。
光芒,就此彻底敛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司天监内,程雪正对着那座巨大的“民智回响池”水晶,进行着最终的校验。
突然,整座水晶猛烈地震动起来!
那纯净的晶体之内,光影变幻,一幅全新的、前所未有的图景,缓缓浮现——那不再是任何具象的轨迹或符文,不再是村落的兴衰,也不是城池的脉络。
那是一幅由亿万个光点组成的浩瀚星河。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双正在劳作的手。
有的手在修补漏雨的屋顶,有的手在疏通堵塞的沟渠,有的手在田间插秧,有的手在灯下缝衣,有的手将一碗热饭,传递给另一双饥饿的手……
无数双手,无数个动作,层层叠叠,交织成一片流动的、充满了生命脉动的光之海洋。
程雪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无声滑落。
她靠在冰冷的水晶壁上,感受着那股源于天地,归于万民的磅礴律动,轻声叹息:
“原来,你从未离开。”
“你只是……换了一种活法。”
窗外,晨曦初露。
铁匠铺的屋檐下,一只麻雀衔着半片被火燎过的焦黄符纸,振翅而起,径直飞向那朝霞漫天的远方,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不见。
而在遥远的雪山之巅,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人,正帮一位牧民缝补着被风雪撕裂的帐篷,他的针线穿梭,动作平凡而熟练。
初升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短,短得几乎与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与远处无数正在劳作的身影,再无分别。
京城,皇宫深处,那座尘封已久的观星台上,一直静默不语的钦天监监正,忽然睁开了他那双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的眼睛。
他缓缓抬头,望向那片刚刚被朝霞染红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诡异微笑。
“找到了。”
喜欢赘婿,开局签到绝世兵法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赘婿,开局签到绝世兵法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