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上的正式肯定，如同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散了笼罩在林晚秋头顶的最后一缕阴霾。家属院里的氛围变得前所未有的友善和支持，连带着冬冬出门，都能收到邻居们更多慈爱目光和偶尔塞过来的一两块难得的水果硬糖。林晚秋的心彻底安定下来，开始全心投入到每周两次去医院跟岗学习的新生活中。每次回来，她脸上都带着汲取知识后的满足与疲惫，眼神却愈发明亮。
陆沉舟履行了他的承诺，每周三下午只要没有紧急任务，都会尽量协调时间，亲自开车送林晚秋去医院，偶尔还会抱着冬冬在医院院子里等她下课。他话依旧不多，但那种沉默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林晚秋能感觉到，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坚冰，正在这日常的、细碎的相处中，一点点消融。她开始习惯在饭桌上分享一些医院里的见闻，而他，虽然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也会就某个病例的治疗方案，从逻辑和效率的角度提出一两个问题，竟也偶尔能给她一些意想不到的启发。
这天晚上，是个普通的周末。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糊窗的报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屋里却因为炉火和灯光，显得格外温暖。煤炉子上坐着铁皮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汽，驱散着雨夜的寒湿。
晚饭是简单的玉米碴子粥，就着自家腌的萝卜咸菜和一小碟炒白菜。冬冬似乎格外兴奋，大概是白天和邻居家孩子玩累了，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儿又指着墙上陆沉舟的军装照片喊“爸爸”。
林晚秋看着儿子活泼的样子，眼里满是温柔，细心地吹凉了粥，一勺一勺喂给他。陆沉舟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的粥，目光偶尔掠过妻子和儿子，昏黄的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平日的冷硬似乎也被这室内的暖意软化了几分。
吃到一半，冬冬忽然停下咀嚼，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歪着头看向陆沉舟，小脸上满是天真和好奇，用一种清晰又稚嫩的语调问道：“爸爸，‘离婚’是什么意思呀？”
“咳——！”陆沉舟正要送入口中的勺子猛地停在半空，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呛到的短促低咳。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冬冬，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瞬间绷紧的锐利。方才那点难得的柔和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凝。
林晚秋也是心头猛地一跳，手里的勺子差点掉进碗里。她下意识地看向陆沉舟，正好捕捉到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几乎称得上是“骇然”的表情。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外露的情绪波动，哪怕是在战场上负伤的消息传来时，他也只是更加沉默和冷峻。
“冬冬，胡说什么呢！”林晚秋连忙放下碗，想去捂儿子的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谁……谁跟你说的这个词？”
冬冬被父母骤然变化的反应吓了一跳，缩了缩小脖子，委屈地扁扁嘴，小声嘟囔：“我……我听见的……妈妈睡觉的时候说的……妈妈说‘不要离婚’……”
童言无忌，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小小的饭桌上空。
林晚秋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睡觉时说的？梦话？她什么时候……她极力回想，似乎……似乎是有那么一两次，梦到前世一些不愉快的碎片，难道在梦里……她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血色上涌，又是尴尬又是心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无措地看向陆沉舟。
陆沉舟此刻已经垂下了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勺没喝成的粥送回了碗里，瓷勺碰到碗边，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惊的“叮”一声。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但整个人的气场却骤然变得冰冷而压抑，仿佛一座瞬间进入临战状态的堡垒。
这顿饭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结束。林晚秋收拾碗筷的手都有些发抖，水龙头下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碗碟，却冲刷不掉她心头的纷乱和一丝莫名的委屈。她不知道陆沉舟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她心生去意？会不会觉得她之前的努力和改变都是伪装？
陆沉舟则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了窗边，点燃了一支烟。他平时很少抽烟，尤其是在家里，有孩子在场的时候。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挺拔却僵硬的背影，烟雾缭绕，将他笼罩在一片模糊的阴影里，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得人心烦意乱。
晚上，林晚秋安顿好早已忘记刚才插曲、睡得香甜的冬冬，自己也躺了下来。陆沉舟依旧坐在外间的桌旁，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熄灯休息。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弱光线，林晚秋能看到他指间香烟明灭的火光，以及他长久凝滞不动的身影。
她知道，他听到了，而且听进去了。
这一夜，对林晚秋而言，格外漫长。她辗转反侧，心里像是堵了一团乱麻。而对陆沉舟而言，这一夜，注定无眠。
他坐在那把用了多年、椅腿都有些摇晃的木椅上，指间的烟一支接一支。冬冬那句天真无邪的问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离婚是什么意思？”“妈妈睡觉的时候说的……‘不要离婚’。”
离婚？
这两个字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在他的认知里，婚姻是组织介绍、双方同意后结合，是责任，是陪伴，是共同建设家庭、抚育后代。他从没想过这个词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从自己年幼的儿子口中，与自己那个似乎正在逐渐变得生动、甚至让他隐隐感到欣赏和……在意的妻子联系在一起。
她梦里都在说“不要离婚”？是梦到了什么？是谁要离婚？是他……做得不够好？让她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恐慌、愧疚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之前卫生科调查时，她沉着冷静的应对；想起她灯下苦读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谈及中医理论时眼中闪烁的光芒；也想起更早之前，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将一切情绪都隐藏起来的模糊身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还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他猛地摁灭了烟头，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军靴踩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里屋门口，停顿了一下，透过门缝，能看到床上妻子背对着门口、似乎已经睡着的轮廓，以及旁边儿子酣睡的小脸。
这个家……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平常的“家”所代表的意义。它不仅仅是宿舍，是吃饭睡觉的地方，更是由身边这个女人和那个孩子构成的、一个完整的、需要他用心守护的天地。
如果……如果她真的想离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军人，习惯面对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他重新坐回桌旁，拿出了纸笔。他需要弄清楚，“离婚”在这个时代，究竟意味着什么，需要什么条件，尤其是……军婚。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遥远犬吠。陆沉舟就着那盏昏暗的灯泡，摊开信纸，却久久没有落笔。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不属于战场、却同样严峻的审度，有深沉的思虑，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害怕”的涟漪。
这一夜，春风尚未完全渡过的边关小屋里，一颗被稚子之言搅乱的心，正在沉默而剧烈地动荡着。而另一颗心，则在不安的睡梦中，等待着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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