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新筑的矮墙和壕沟染上一层凄艳的橙红。蛮族前锋游骑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在营外数里处逡巡游弋，马蹄踏起阵阵烟尘，却并未立刻发起进攻。他们在试探，在观察，也在等待主力大军的抵达。
营墙之上，气氛依旧紧绷。虽然防线初步成型，秩序得以恢复，但落鹰涧惨败的阴影和蛮族大军压境的现实，仍像两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不安的低语、紧张的喘息声，在墙垛后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站在最高望楼上的年轻身影——林弈。
他没有像寻常将领那般焦躁地踱步，或是声色俱厉地训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远眺着敌骑卷起的烟尘，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那弥漫的尘土，看清其后隐藏的真正杀机。
晚风带着北地特有的寒意，吹动他染血的战袍下摆。在他身后，仅存的几位高级将领——孙懋、刘都尉等人，以及一些被紧急召集起来的中层营官，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临危受命的年轻统帅，做出关乎所有人命运的决断。
良久，林弈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写满忧虑的脸。他没有立刻下达任何战术指令，而是用他那特有的、清晰而冷静的嗓音，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
“诸位，可知我们为何还能站在这里？而阿木古郎，又为何不立刻发动雷霆一击，将我等碾为齑粉？”
这个问题让众人一怔。为何还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仓促构建的防线，不是因为刚刚收拢的溃兵吗？至于蛮族为何不立刻进攻……或许是在集结兵力？
看着众人疑惑的神情，林弈走到望楼中央临时摆放的简陋沙盘前（这是他下令紧急制作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代表己方大营的位置。
“我军新败，损兵折将，士气低迷，此乃事实，毋庸讳言。”他开门见山，毫不避讳己方的弱点，语气冷静得如同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情，“粮草辎重，亦在撤退中损失颇巨，支撑不了长期围困。”
这话让孙懋等人脸色更加难看，这正是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但是，”林弈话锋一转，手指用力点在沙盘上大营周边的地形标记上，“我们并非一无是处，我们仍有三大倚仗！”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第一，核心犹存！落鹰涧之败，损失虽巨，但我边境军团最坚韧的老兵骨干，并未死绝！他们经历过血与火的淬炼，懂得如何打仗，如何保命！如今他们吃饱了饭，拿起了武器，站在了熟悉的防御工事后面！这，就是我们还能站稳脚跟的基石！”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肯定，驱散着众人对溃兵战斗力的怀疑。
“第二，据险而守！”他的手指划过沙盘上代表壕沟、矮墙、鹿角的标记，“此营虽非雄关，但经我等紧急加固，已非不设防之地。我们背靠营盘，拥有完善的防御设施和有限的弩箭储备。而蛮族，以骑兵见长，擅野战，拙攻坚！他们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就必须下马步战，用血肉来填平我们的壕沟！此乃以我之长，击彼之短！”
“第三，哀兵之势！”林弈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凝，“落鹰涧的血仇未报，身后即是家园！我等已无退路，唯有死战！此等绝境激发出的求生之志与复仇怒火，一旦引导得当，便能爆发出远超平时的战斗力！蛮族虽胜，但其骄狂之气，正是我等可利用的破绽！”
他对己方处境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条理清晰，利弊分明，不仅没有让人沮丧，反而让孙懋等老将暗暗点头。知己，方能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林弈没有被惨败吓倒，也没有盲目自信，而是在绝境中，精准地抓住了己方仅存的优势。
分析完己方，林弈的手指移向了沙盘上代表蛮族大军的方向，眼神变得更加幽深。
“再看阿木古郎。”他缓缓道，“其一，粮草不足！野狐峪一把火，烧掉了他至少七成的存粮。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他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已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他比我们更拖不起，更急于求战！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此言一出，众人眼睛猛地一亮！对啊！怎么忘了这最关键的一点！蛮族是带着后勤被焚的巨大隐患在作战！
“其二，胜后骄狂！”林弈继续分析，语气带着一丝冷嘲，“落鹰涧大胜，全歼我数万主力，此刻蛮族上下，恐怕早已视我等为待宰羔羊，认为只需一次冲锋便能踏平此营。骄兵必败！其指挥必然轻率，其士卒必然懈怠！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其三，兵力分散！”林弈的手指在沙盘上虚划，“阿木古郎要围困我们，要防备其他方向的援军（虽然希望渺茫），还要分兵保护其本就脆弱的后勤线。他看似势大，实则能用于正面强攻我营盘的兵力，并非无限！只要我们扛住其最初、也是最猛烈的几次进攻，挫其锐气，其攻势必然渐衰！”
一条条敌我分析，如同抽丝剥茧，将看似绝望的局面，硬生生剖析出清晰的脉络和隐藏的生机。帐内众将原本惶惑不安的心情，渐渐被一种清晰的认知所取代。原来，我们并非必死无疑！原来，敌人也有如此致命的弱点！
林弈最后总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故此，当前局势，敌强我弱，是表象！实则，我军据险、哀兵、核心尚存；敌军粮缺、骄狂、兵力分散！阿木古郎急于求战，我军则需稳守营盘，挫其锋芒，耗其粮草，待其师老兵疲，露出破绽之际……”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寒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不是盲目的乐观，而是建立在冷静观察和严密逻辑基础上的战略判断。
孙懋老将军深吸一口气，率先拱手，心悦诚服：“林将军洞若观火，剖析入微，老夫……佩服！”
其他将领也纷纷附和，看向林弈的目光，再无半分质疑，只剩下信服与决然。
敌我之势，已了然于胸。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精妙的“知”，转化为战场上残酷的“行”了。林弈的目光再次投向营外那愈发浓重的暮色，他知道，阿木古郎不会让他们等太久。真正的考验，就在今夜，或是明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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