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房中顿时安静下来，江茸捂住嘴，似乎被沈青云惊得不知该怎样说了。而林乐乐目光如炬，死死地钉在沈青云脸上。
被炽烈的目光笼罩着的白衣医者微微垂眼，露出些悲悯的表情。
“长溪治病救人，所有人都知道。”沈青云缓缓地说，“可是从没人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
林乐乐愣住了。
在她心中、或者在江湖所有人的心中，长溪弟子为他人医治都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过分合情合理，乃至于下意识地默认了。
眼看着她神态呆滞，沈青云笑出一声气音：“我所指的并不是‘长溪为何救人’——行医救人，救死扶伤，本就是每个长溪门人的初衷。这没什么好说的，路人皆有仁慈之心，长溪弟子不过是选择将之付诸于医术、而非拔刀动手的行侠仗义罢了。”
“我所说的是，长溪，毫无武功傍身的长溪，搜罗天下奇珍药草、无奇不有的长溪。
“它为什么能屹立至今？”
林乐乐呆呆地看着沈青云，他今日所说的这些话，全是她从未想过、也从不曾向这方面想的。
长溪为何存在？为何屹立？不知道。只需知道这是早已有之的事实，接受便是。
“刀宗祖师凭刀扬名，剑宗宗主一剑破敌，他们武林宗师，开宗立派，份所应当。可是长溪不同。
“长溪的祖师，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昔年他立宗之根本，并不在他自身。”沈青云缓缓道，“而在人心。”
“人心？”林乐乐不解。
江茸忽地插口道：“师父，何必与她说这么多？只消解决了此间难题，往后不还是一如往常么？”
她声音微微颤抖，已是别过脸去，不再看向林乐乐。
沈青云神态却严厉：“你既当乐乐作最好的朋友，你往后要做长溪的门主，难道也要让她对长溪一无所知？”
江茸肩膀一颤，林乐乐立时反应过来，迅速道：“就是啊！有什么内情，总得叫我知道不是？”
她伸手去握住江茸肩膀，微微使力。暖热的温度烫进皮肉，江茸浑身一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便是退让了，林乐乐了然，示意沈青云说下去。
“长溪的祖师，曾医治过无数伤者，往往都是路过偶遇，见其伤重便立时出手救治。祖师爷后来一朝顿悟，明了凭自己一人，怎样救得天下人？于是决意自立山头，创下长溪一门。”
沈青云说到此处，微微停顿，看着林乐乐。
林乐乐似有所悟道：“但是……？”
沈青云摇头道：“没有但是。”
“祖师爷心善，施救往往不问缘由、见着伤者便即出手，救下过许多成名的侠士。而长溪之所以能顺利开宗立派，也正是因为这些侠士知恩图报，有人不喜长溪、不愿见新宗出世的，欲要上山寻衅，全被这些人拦下了。”
林乐乐道：“那很好呀，可是和鬼门有什么关系？”
她心里认准了鬼门这件事，片刻也不肯放松。
沈青云叹道：“祖师爷心善，言道有恩必偿，就此立下门规，往后这些侠士及其子孙后代，若要上门求医，长溪绝无不允。”
林乐乐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里头有人是鬼门的门人，是不是？”
“不是。”沈青云眼望着林乐乐，徐徐道，“而是这些人中有一人名为薛凌熹的，他独力创立了鬼门。”
林乐乐骇然地瞪大了眼。
而沈青云似乎是终于吐露出实情、就此松了一口气一般，越说越是顺畅：“祖师爷既以长溪门主的身份允诺了出去，自无轻易毁约之理，于是就算薛凌熹手下的鬼门无恶不作，在他带着门人上山求医时，长溪也是一视同仁地出手医治了。
“而薛凌熹虽无恶不作，却也是个讲求信义的，他受了长溪的恩惠，有时便也出手替长溪解决些图谋不轨之人。
“鬼门后人，也往往效仿他来行事。遇事便上门求长溪医治，遇着对长溪心有匪念的就直接杀去，所以长溪立门至今百余年，江湖虽风波不断，可从无一人一事，能动摇到长溪的根基——甚至连上山门来贪财夺宝的小贼都从未有过。”
林乐乐怔怔然，好一会才回神。
“所以…长溪与鬼门，其实一直都有私下勾结？”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
沈青云眼见她面色不对，刚要安慰，就听得一旁江茸冷声道：“不止。”
林乐乐猛然转头朝她看去。
曾经志同道合的友人，眼下面若冰霜，虽脸色惨白，眉眼却冷淡得毫无表情。
“你以为长溪立足，是只靠鬼门？”她言语蓦然间犀利起来，简直不像平素那个温和机灵的江茸，“你以为只用在那里救几个人，就会让人心甘情愿地护着你保着你，许你一辈子高枕无忧？”
沈青云唤道：“茸茸……”
江茸充耳不闻，只是语速愈快：“长溪立门至今，所这样‘勾结’过的，早不止一个鬼门了！你以为为何长溪门规中有一视同仁这一条——无论是什么行侠仗义、正道栋梁的侠客，还是大奸大恶、十恶不赦之徒，但凡上得长溪山头，我们都要医治！不问缘由，不论结果！”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而报酬也无非是他们欠下长溪的人情债，护着长溪立足一类。
“如此这般，过得百余年，江湖各门各派，人人皆有求于长溪，人人皆觊觎长溪医术与奇药、却都不敢动手，正是各方皆有所求，又互相制衡的缘故！”
话语落地，林乐乐已听得呆了。
而江茸惨然一笑，却比哭还难看：“……所以，你明白了么？明白我为何执意出逃，偏要和你一处了么？”
“那些恶人，杀了人的，叫人家破人亡的，往往负了伤便想也不想地上长溪来，叫我们为他们医治。而被他们所伤所杀的，也要上长溪来，求我们救了性命，往后再去复仇……”
她又哭又笑，眼泪挂上脸颊，晶莹地映着烛光，“为何要救？为何不救？救了人，反倒看他们出去继续相杀，这到底是承了祖师爷施救天下的意思，还是违了我们行医救人的本心？”
江茸猛然转过头去，看着沈青云：“师父，你能为我解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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