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嬷嬷试用过望舒制的清凉油后,细细品评了几日,方才给出回话。
她建议望舒不妨将这清凉油分作几等来配制。
因人的体质强弱、耐受力各有不同,那樟脑一味,用量多寡甚或不用,大有讲究。
“那体质娇弱、或是肌肤敏感的,便少用乃至不用樟脑,虽则清凉提神的效果略逊一筹,却稳妥安全,不至于引发不适。”
文嬷嬷细细分说道,“譬如内宅的夫人小姐们,多属此类。
而那些常在户外奔走劳作的,如猎户、农夫、行商的汉子,身强体壮,耐受力强,多用些樟脑无妨,驱虫避秽的效果也更为显着。”
她甚至根据多年行医的经验,在望舒原有方子的基础上,增减了几味辅料,另拟了几个配伍不同的方子,将用途与禁忌一一注明。
望舒见她思虑周详,索性便将这清凉油的制作方法与几种基础比例悉数告知,托她斟酌着配制不同效用的成品。
又特意叮嘱,务必要挑那最为温和、绝无孕妇禁忌的,配好一些给温氏与世子妃刘氏送去。
如此反复调配、试用、改进,待到终于制出一批效果与安全性都颇为满意的成品时,望舒方长长舒了口气。
她特地将其中最精纯温和的一批,托尹学士府的门路,仔细封好,给远在京城的黛玉捎了去。
又备下几个不同配比的系列,送给尹学士府的女眷选用。
至于扬州城内其他有往来的官宦人家,则只拣选几盒试用装送去,既不显山露水,也算是个心意。
这清凉油虽小,望舒却在包装上费了番心思。
盛放的小盒仿着胭脂水粉的样式,圆润小巧,盒盖上印着清雅的缠枝莲花或岁寒三友等纹样,瞧着便雅致。
最妙的是底部暗藏玄机,压着济安堂独有的小小徽印,寻常使用时不显,须得将膏体用尽,揭开底层的薄衬,方能瞧见。
这算是济安堂内部的一个暗记,以防有人仿冒。
眼下倒也未必有人费心仿制这新奇玩意儿,毕竟济安堂以女科立足,旁人难以插手。
至于售价,寻常功效的定价亲民,那价格稍贵的,多半是贵在香型调配与这精巧包装上,与药效本身干系不大。
这日,文嬷嬷刚将遴选出的几位稳婆名单并各人详情报与望舒过目,恰逢郡主那边递了信来,道是与西南侯、王爷约好,今日便来府上商议当年旧事。
望舒忙将名单收起,吩咐下去,在书房备好清茶点心,静候三位贵人。
为掩人耳目,西南侯此番并未以侯爷仪仗登门,竟是扮作送菜贩夫的模样,青衣小帽,微微佝偻着背,混在每日往府里送新鲜菜蔬的队伍中进来的。
听闻他另安排了替身,此刻正顶着“西南侯”的名头,在瘦西湖上泛舟听曲,与歌姬寻欢作乐呢。
当望舒亲眼见到这位平日里威严深重的侯爷,如此弯腰屈背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饶是她心性沉稳,也差点没忍住笑意。
但她随即收敛,能将自己身份姿态放到如此地步,行事又这般滴水不漏,足见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狠,绝非易于之辈,万不可因这表象而有丝毫轻慢。
将三人迎入书房,汀荷奉上早已备好的香茶与几样清淡茶点,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反手掩好房门。
外头院落四周,自有王爷带来的心腹护卫暗中把守,确保无人能靠近偷听。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闻得茶盖轻碰杯沿的细微声响。
西南侯大约是习惯了掌控局面,未等他人寒暄,便径直望向望舒,开门见山地问道:
“林夫人,听闻你怀疑,当年我那不孝子身边伺候的奶嬷嬷,颇为可疑?”
他这话问得突兀,望舒微微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先厘清人物:
“侯爷所说的,是世子爷的奶嬷嬷?”
西南侯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未曾说清前因,遂解释道:
“正是。当年我携家眷去西南赴任,行至半途,因心中郁结难解,无心理会女眷琐事。
一路上,全赖世子这位奶嬷嬷照看他们母子几人。
后来内子病重,也是她贴身伺候,延医抓药,乃至最后送终,皆是她一手操办。”
他提及往事,语气虽力求平静,那“郁结难解”四字,却隐隐透出当年的愤懑与隔阂。
望舒沉吟片刻,方谨慎问道:
“侯爷,请恕妾身冒昧。当时尊夫人既已病重,为何不停下行程,先为夫人诊治调养呢?”
西南侯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彼时,本侯认定了她那是咎由自取,是因谋害妣嫂与侄儿之事败露,心神激荡之下引发旧疾,乃是报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况且,我当时疑心她不过是借病装可怜,企图搏取我的宽宥,因为路途之上,我一直未曾与她交谈。”
望舒听着,心中却觉有些异样。
即便兄长遇害之事令人痛心疾首,可结发夫妻,病重至此,竟能毫不过问?
乃至最终天人永隔,难道真能全然归咎于“装病”?
这于情于理,似乎都有些说不通。
她按下心中疑惑,继续问道:
“那么,侯爷当时认定夫人是‘咎由自取’、‘装病博怜’这些念头,是独自思忖得出的,还是听了身边什么人的言语,才愈发确信的呢?”
西南侯目光冷了些,看向望舒:“林夫人的意思,是觉得本侯当年听信了谗言,才错疑了她?”
郡主见气氛变得紧张,立刻侧身挡在望舒身前,蹙眉对西南侯道:
“二哥,好好说话。
今日我们聚在此处,不就是为了推断各种可能么?
当时与你同路之人,如今看来,哪个没有嫌疑?
即便不是有人蓄意谋害,见死不救、推波助澜之辈,总是有的!”
东平王也沉声开口道:
“老二,在妇人这些内帷心思、阴私手段上,你我兄弟确不如她们看得透彻。
既然来了,便静下心来,听听林夫人有何见解。”
西南侯被兄长妹妹这般一说,面上有些讪讪,那股迫人的气势收敛了几分,略显不自在道:
“既如此待本侯仔细回想。”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缓缓呷了一口,闭目凝神。
书房内顿时鸦雀无声,只余下窗外隐约的蝉鸣。
追溯四十年前的旧事,即便是西南侯这等人物,也需得沉心静气,方能从记忆深处打捞起那些或许早已模糊的细节。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西南侯方才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追忆与不确定,缓缓道:
“有两处细节,如今想来,或许有些意味。
其一,是我身边一个姓崔的管事,他曾对我言道,‘大约二夫人是心里有愧,郁结于心,这心病恐怕还需心药来医’。
彼时我听了,更觉她是自作自受。”
他看向望舒,继续道:
“其二,便是世子的奶嬷嬷。
她曾来回话,说‘二夫人病得沉重,却不肯好好服药,许是仍在跟侯爷您赌气,侯爷若肯去安抚两句,兴许这药便肯喝了’”
说完这两桩,他目光再次落在望舒身上,语气竟是难得的带了几分征询之意,不复先前那般居高临下:
“林夫人以为,这两处细节,可能说明什么?”
这大约是他今日以来,对望舒最为谦逊缓和的态度了。
望舒却并未立刻给出答案,只是追问道:
“信息尚且太少,难以断言。敢问侯爷,在尊夫人过世之前,您一共去探视过几次?”
西南侯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不愿触碰这段记忆,沉默片刻,方才艰难答道:
“仅有一次……便是她闭眼之前,去见了最后一面。”
望舒闻言,着实有些吃惊:
“竟只一次?下人们如何向您回禀夫人病况的?
路上不停下诊治便罢了,竟要到无法挽回之时才去看一眼?
还有,当时世子与小姐年幼,难道不曾哭闹着要母亲么?”
西南侯闭上眼,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与悔意,声音干涩:
“小女那时年纪更小,确是哭闹过要娘亲。
我心中烦乱,只觉她小小年纪便学她母亲那套,令人不喜,便命人将她带到另一辆马车上去,不许她吵闹。
世子他那时尚算听话,奶嬷嬷哄着他,他只闹过两句,后来便不曾再闹了。”
“所以,”望舒理顺着线索,“一路上,是奶嬷嬷、世子,与尊夫人同乘一车?喂药伺候之事,亦是这位奶嬷嬷一手操办?”
“是。”西南侯颓然点头。
望舒心中不禁为那位早逝的侯夫人生出一丝悲凉。
夫妻离心,病重垂危之际,丈夫近在咫尺却不肯相见,身边唯有年幼的子女与一个仆妇,这般境况,何其凄楚。
她定了定神,继续问道:
“在尊夫人最后那两日,这位奶嬷嬷,一共找过您几次?所言为何?”
西南侯努力回忆着:
“三次。前一日晚上,她来找我,说‘夫人的药吃着似乎不大见效,气色更差了,待到下个城池,恐怕得另寻大夫换方子’。
最后一天清晨,她又来,说‘夫人咳血厉害,想见侯爷一面,想当面向侯爷认错’。
那时车行在荒郊野岭,我想着再赶两个时辰路便到下个县城了,届时再请大夫不迟……
便没去见她,也未下令停车。”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约莫一个时辰后,奶嬷嬷慌慌张张又来,说‘夫人怕是不行了,只剩一口气吊着,想见侯爷最后一面’。
我这才?了神,命车队停下,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她拉着我的手,气息微弱,只反复说,她只信得过奶嬷嬷,求我务必让奶嬷嬷继续带着世子,照料他长大。
她说,不敢求我往后为她守着什么,只求我将一双儿女平安养大成人……我,我应了她。”
望舒静静听着,注意到西南侯叙述至此,面上确有哀痛悔恨之色,但那情绪似乎并不十分深切浓烈,更多是一种事隔多年、尘埃落定后的怅然与遗憾。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侯爷当时可曾问过尊夫人,这几日奶嬷嬷是如何向她回话的?可曾对她说过些什么?”
西南侯闻言,却是轻哼一声,抬眼看向望舒,反问道:
“林夫人倒是冷静得很。
当时那般情形,她已是油尽灯枯,拼着最后一口气交待遗言,本侯心绪激荡,悔恨交加,哪还有心思去追问这些细枝末节?”
望舒并不与他置气,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追问:
“如此说来,尊夫人临终前,奶嬷嬷始终在侧,她们之间说过什么,唯有当时同在车中的世子可能知晓一二了。
事后,侯爷可曾问过世子?”
西南侯道:“问过。可他那时不过四五岁稚龄,能知道什么?
他说一路上大多在睡觉,唯有吃饭时才清醒片刻。
奶嬷嬷对他母亲照顾得极为周到细致,连衣衫被褥都时刻保持洁净。
小孩子贪睡,不是常事么?”
“一直在睡?”望舒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侯爷确定问清楚了?是世子亲口说,一路上‘大多在睡觉’?”
“自然问过。”西南侯点头,“他说奶嬷嬷让他多睡会儿,醒了就有糕点吃。”
望舒蹙眉道:“可再怎么贪睡的孩童,一日也睡不了七八个时辰,何况是在颠簸的马车上。
孩童天性好奇好动,难道途中歇息时,也不曾下车玩耍透气?”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骤然落入西南侯沉寂多年的记忆深潭。
他怔了怔神,眉头紧紧锁起,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似在极力回想当年的情景。
书房内气氛再次凝滞,郡主与王爷亦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许久,西南侯方才缓缓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去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与恍然,喃喃道:
“经你这一提,似乎世子那几日,确实过于嗜睡了。
途中停下打尖用饭,也多是被奶嬷嬷抱下车,迷迷糊糊吃些东西,便又抱回车上睡去。
本侯当时心烦意乱,竟未曾深想……”
他似乎终于不得不面对某种自己一直回避的可能性,神色变得沉重起来。
望舒趁势问道:“那么,这位崔管事与奶嬷嬷,如今可还在府中?”
西南侯闭了闭眼,声音透出一丝疲惫与寒意:
“崔管事年前已病故,其子如今在外院当个普通管事,此番并未随行南来。
至于那奶嬷嬷早在十多年前便已亡故。
她有个女儿,后来被世子收了房,便是如今府中九姑娘的姨娘,此刻应还在郡主府中客居。”
望舒重复了一句:“九姑娘母女,此刻皆在郡主府?”
西南侯面上闪过一丝难堪与痛楚,涩然道:
“是。不过,即便当年那老仆妇真有不妥,她的后人,也未必知情。”
望舒却缓缓摇头,低声道:
“侯爷可曾想过,或许府上的大姑娘,当年虽更年幼,但女儿心思细腻,又格外依恋母亲,说不定反而无意中知晓或察觉了什么?”
西南侯闻言,微微一震。
他只将目光投向窗外,眼神复杂难明。
书房内再度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线索似乎指向了几个关键人物,可偏偏这些人,要么早已化作黄土,要么远在天边,要么便是身份尴尬、难以深究。
刚刚理出的一点头绪,仿佛又陷入了新的僵局与迷雾之中。
? ?又进入迷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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