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聚在紫宸殿里。
皇帝自然高坐在宝座之上,他手里拿着言官们递上来的状子,看起来凝眉沉默了已经有很久。
月棠进殿的时候,他立刻抬起双眼,目光投了过来。
月棠先俯身行了礼。
然后朝皇帝右首同样脸色凝重但略带探究的沈太后也行了一礼。
在他们俩的下首,左边坐着穆昶一家,右边则是沈宜珠。
这些人在月棠行礼的同时都已经站了起来。
堂下立着几位言官,手持笏牌,自打月棠一入宫,他们的目光就定定投向了她,不用说,这自然就是状告她的几个人了。
简直是三堂会审之势了。
月棠没有给任何人先说话的机会。行完礼之后,她目光大剌剌扫了一圈,落在穆疏云身上:“你让开。”
穆疏云昨日得了穆昶撑腰,今日有备而来,早就摆出了胜利者的雍容。
再说沈宜珠就在眼前,她怎么能落于下风?自然是端正矜持,大家风范。
此时听到这话,神色却不由一僵:“郡主这话何意?”
月棠道:“我堂堂先帝钦封的永嘉郡主,何等高贵!你们这帮臣民都能够坐着,该不会还要我站着吧?
“既然殿中没有多余的座位,只好委屈没有官身的穆小姐让位了。”
一席话让穆家人和皇帝都坐不住了。
穆疏云最烦的就是月棠这副自诩宗室之女高高在上的嘴脸。生怕旁人不知道当年先帝对她的那点早就过时了的恩宠,见天儿地抬出来给自己加威,恶不恶心?
她见皇帝已然看向了一旁的太监,似乎有赐座息事宁人之意,便忍着把指甲掐进手心里,扯动嘴角道:“自然是不敢轻慢郡主。只不过沈小姐也没有官身,郡主为何不让她让位?
“郡主偏心,云儿可不依。”
她这般似嗔似恼,既把矛盾挑出来了,又以小女儿的娇态为自己做了掩护。
月棠要是执意让她让位,那就明摆着告诉大家她是来挑事的。要是转头去问沈宜珠,沈家莫非还会在她穆家人面前认输,把这位置让出来?
在沈家人面前也讨不到座位,看她这个郡主还怎么下得来台!
沈太后昨夜里就收到了沈黎递上来的奏报,胡同里的事她已经一清二楚了。
她已然肯定,月棠绝对已经知道穆家是褚家背后的同谋。
这丫头竟然不声不响查到了这一地步,整个后半夜她辗转反侧,为此难以入眠。
对沈宜珠下黑手的人,她心里大致有数,只是没有确凿证据。
早上言官们突然状告月棠就是昨日对永福宫下手的人,她怔愣之后半信半疑。
疑是因为她不相信一路所向披靡走过来的月棠会这么傻。信,却是因为另外的原因。
所以带着沈宜珠过来后,她并没有选择多开口,此时穆疏云把矛盾引到了沈家这边,她也不曾开口,只是把目光反复地在穆家人和月棠脸上游移。
穆昶轻捋着短须,淡漠端坐着,似乎不愿介入小女儿们这等纷争。穆夫人也做出贵夫人姿态,翘着兰花指,端着玉盅,神情闲适地轻抿香茗。
穆疏云一脸娇态,却双目灼灼,等着月棠的回应。
月棠等到所有人声息全都静止,才响亮地嗤笑起来:“原来我在官员眷属们面前,不但要讨位置坐,还得给出解释才能有资格讨。”
她面向皇帝,低头看着自己早上才刚涂好蔻丹的手指甲:“既然穆小姐坚持不让座,那我就站着吧。”
皇帝看了这许久,朝太监招手。
这一次他的话又被截住了。月棠在他抬手的瞬间突然侧首,睨向了旁侧的几位言官:“对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我一个郡主在臣子们面前竟要如此低三下四,九泉之下先帝的脸面只怕都被打肿了,你们这些身负监察职责的言官是瞎了吗?
“对如此无礼之举视而不见,当着皇上的面,你们都不弹劾穆太傅教女无方、治家不严,这不是渎职是什么?”
正等着穆疏云完成这个回合之后,接下来就大干一场的言官们惊呆了!
他们早就听说过这位郡主的事迹,此番行事之前也仔细研究过她,可还是没想到她一来就如此杀气腾腾!
这难道不是为了审问她吗?
怎么他们连头都没起,就先被她反将了一军?
目光对上穆昶,总算找回了冷静。当中一人道:“郡主此番是作为被告带上殿堂来的,皇上便是不给赐座,也是有道理!”
月棠抬手掩唇,笑得前仰后合:“所以说,在座各位都是来审判我的判官?包括穆小姐?”
言官们答不上话来。
既是审问,的确穆疏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就连穆夫人也不应该在。可让她们离去……她们怎会答应呢?
“你们说要审问我,那必然是拿到了我的确凿证据。有人证和物证吗?”
月棠逼问他们:“有人亲眼看到我杀人吗?还是有人亲眼看到我放蛇?我哪只手杀的人?用的什么武器?在哪里买的蛇?又是怎么送入宫的?
“把证据拿出来,我就承认你们有资格审问我。”
言官们默然无语。
当然不可能有人证和物证,就算可以捏造,在这么细致的质问下,编造的谎言也会如泡沫一样一戳就破。
为首的人硬着头皮又道:“是下官措辞有误,实为在调查永福宫一案时发现郡主具备嫌疑,所以请郡主到场问一问。”
“措辞有误?”月棠冷笑,“身为言官,连话都说不好,是怎么当上言官的?”
她面向上方:“皇上,我建议查一查这几个人,他们是不是钻了谁家的空子买了官上来的?”
言官们腿都抖了。这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气的。
他们扑通扑通跪下:“皇上明鉴,臣等堂堂正正科举入仕,绝未攀附任何人,还请皇上公断!”
月棠冷冷地道:“我说的是你们渎职,你们却顾左右而言他!
“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
“我说穆小姐拒不肯让座,你们说我是来受审的,活该没资格坐。
“我问你们凭什么审问我,你们又拿不出确凿证据,推说只是有嫌疑,不是审问,而是问话。
“既然只是问话,不是审问,穆小姐拒不让位就是有违尊卑,那你们为何不当场弹劾?”
言官们齐齐瞅向穆昶那边,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月棠扫了一眼咬紧了腮帮子的穆疏云,继续冷笑:“眼前明摆着的事实不去弹劾,反倒在拿不出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告我伤人,你们就是这样当言官的?
“身负监察官员之责的你们,就是这样公然包庇穆小姐恃权矜骄,眼睁睁看着她践踏皇室的尊严、先帝的尊严、皇上的尊严、我的尊严?!”
“皇上明鉴……”
“鉴什么鉴?”月棠厉声道,“你们这些狗官,拿着朝廷俸禄,如此敷衍塞责,欺负皇上,竟然还有脸求饶!
“你们拿朝廷当什么,拿皇上又当什么?!”
她清脆的斥骂响彻大殿,有理有据厉声怒斥的她如同皇威的化身,灼灼耀眼气势逼人。
地下跪着的言官们连气息都吐不上来了!
坐等收获成果的穆家母女和看戏的沈太后俱都挺直了腰背,震惊地看向了这个明明没有任何强硬倚仗的孤女郡主。
穆昶早就已经没捋须了,他双眉微拧,屏住气息看向姿态依然雍容的月棠,眼底翻起了波涌。
手里始终捉着状子缄口不语的皇帝此时也已经把状子攥成了一团,站起身来:“侍者何在?!
“速为郡主搬座!再把他们这几个德不配位者拉下去,每人刑十杖,贬三级!”
侍卫应声而入,立刻把这几个叫喊着饶命的言官拖了下去。
在刺耳的惨呼声中,太监们也立刻搬来了座椅,端端正正摆放在沈太后这边的下首,恰恰好可以睥睨坐在对面末位的穆疏云。
月棠在满座震惊目光中掸了掸衣裳,坐下来,然后望着大家:“好了,刚才说什么来着?
“传我入宫,是因为永福宫出事了?”
她语声温和,神色平静,目光逐个地扫过在座每个人,方才的锋芒竟在这起落之间已收敛殆尽。
所有人都未定神,一时无言。
月棠粲然一笑:“太傅大人这些年替皇上打理朝政,方才这几个应该都是你辖下的官员,虽然他们混官位混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实在有损太傅美名,但你日理万机,偶有疏漏,想必皇上也能理解。
“先前穆小姐的无礼,我就不追究了。
“我为太傅大人求这个情,想必皇上也会答应。”
皇帝点了一下头,但这个头明显点得十分沉重。
她不提这茬,谁又会想到穆昶还要被连累呢?
这不但打了人家的脸,还平白抢到了一个人情,拿来堵住人家的嘴。
流氓似的!
穆昶噎得胸口发堵,喝一口茶,平息心情。
穆夫人母女却还气得两手在袖子里发抖。
尤其是穆疏云!
先前月棠逼着自己让位,穆疏云还以为月棠只是不甘受辱,逞一时意气,没想到竟然是有的放矢,冲着那几个言官去的!
这三言两语之间就把打头阵的言官给收拾了,这接下来的账岂不是就得他们亲自上了?!
这恶毒的女人!
可惜已经吃过亏,此时再也没有道理把辫子丢出去让人揪了,她保持面上镇定,强行忍了下来。
沈宜珠与座上的沈太后对视一眼后,再看向月棠,目光亮得像藏着一缕晨光,而沈太后神色越发难测了。
“怎么都不说话?”月棠又起了头,“永福宫的事不查了?我听说死的可是紫宸殿的太监,被放蛇的花园里当时又只有沈小姐在。
“紫宸殿的太监为什么会卷入针对沈小姐的阴谋中?”
“郡主说得正是,”穆夫人叹了口气,藏住嘴角的那抹阴狠,“既然是被灭口,又还留在现场,一看这太监就是被人收买了,然后想栽赃紫宸殿。
“可宫中除了皇上之外,就只有太后及沈小姐,我等方才听说之后,都认为万万不可能是永福宫自己的人做的。
“所以皇上让人查了查,就发现昨日在事发之前,郡主恰好入宫了。
“内务府的人做证,郡主是凭文书亲自入宫来领取月例的,但郡主出内务府之后,距离出宫,至少有半个时辰之久,无人见过郡主。
“为此皇上和太后都感到困惑,这段时间,郡主上哪儿去了呢?
“而恰巧的是,永福宫出事之时,正好与郡主消失的时间重叠。”
言官们被打下去后,在场这些人,皇帝向来是个窝囊的,自然不会挑起话头。
看沈太后他们的架势,是心里早已有数,但因为没有穆家的确凿证据所以选择冷眼静观。
如果穆家不出声,让拿住了人证在手的月棠自己提出来,难免先发制人占得先机。
可一开始就让穆昶下场是不合适的,穆疏云下场又到底不如自己牢靠,穆夫人便只能打起这个头阵。
反正穆疏云的首尾,穆昶昨夜里已经上禁军营找人处理过了,只要一口咬定月棠,逼她自证即可。
光是这一席话,若她昨日未曾拿到证人,此时已经洗不清了。
月棠道:“此事既然是宫闱中的案子,怎么是由穆夫人出面?夫人很关注这个案子?”
穆夫人微笑:“穆家有幸护佑皇上长大,小时候皇上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与太傅都急得彻夜难眠。
“永福宫有危险,自然也意味着紫宸殿潜藏着危险。
“臣妇听闻此讯,实在是难以不闻不问。”
“原来夫人是把皇上当成了穆家的人。”月棠扯着嘴角,“那十年里,太傅和夫人一定把皇上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吧?”
穆夫人面上微僵:“郡主慎言,穆家奉先帝先皇后之命养育皇上,对皇上付出的一切皆为发自真心,岂敢有丝毫僭越?
“郡主还是回应太后和皇上的疑问吧,只要您能够拿出证据证明当时不在场,我想太后和皇上也绝不会再多言。”
丫头片子好生厉害,不但发起威来让人竟似看到了故人,还总能从话里挑出茬子来,交起手来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如此难缠,岂非更不能放任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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