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穆疏云还是平日站在自己面前说话的模样,穆昶却突然像是不认识她似的,睁大眼站了起来。
“这件事情不是皇上的主意,是你自作主张买通阮福对沈宜珠下手,失败之后又把阮福杀了?”
穆疏云用力地咬着下唇,缓缓点头。
“你为何要去做这件事?”穆昶朝她前进了一大步。
穆疏云红了眼眶:“我需要夺回我的皇后之位,而沈宜珠如今是我最大的威胁。”
“可你怎么敢与紫宸殿的人联手?”穆昶震惊地望着她,“这件事情你不曾与我通过气!”
“但是皇上默许过!”穆疏云把皇帝朱批过的那个折子放在桌上,“我那日去找过他,他给了我一份承诺,他也希望我能为他解除沈家目前带来的这个威胁。”
穆昶把它拿起来,两颊颤抖:“他如今还需要仰仗穆家和靖阳王府共同支撑他,他给你这个承诺,是让你为他卖命吗?”
穆疏云神色微变:“即便如此,也值得。我们穆家不也还是要利用他上位吗?
“二十年前祖父因罪罢官,穆家从叱咤朝堂的国丈府沦为一介平民。
“是父亲亲口与我说过,穆家一定要凭借抚养国君的功劳重回巅峰,最终还要超越当年,成为天下不坐皇位、但权势最大的掌权者!
“因为只有手上有着足够大的权力,才是真正的护身符。所以您还说过,一定要让女儿成为皇后,要让将来的太子、国君身体里都流着穆家的一半血液。
“你说我们要当魏晋王谢,不能让皇权左右我们的命运,而是要反过来掌控皇权,由我们穆家来主宰让谁坐那个位置!
“这一次女儿被伤及了切身利益,为他卖命又算什么!只要最终我获益,不就行了吗?”
穆昶望着她冷漠而坚定的脸,一时之间竟然失语。
二十年前穆家因罪被贬时,穆疏云还没有出生。之所以把这些过往记得清清楚楚,自然是一夕之间遭遇了从云端跌落的穆昶与夫人这些年来不断灌输给她的。
没错。
二十年前的穆家多么风光。
本来老父亲就已然位列三公,是当朝的御史大夫。
而妹妹凭借着幼年与刚刚即位的先帝一道婚约,顺理成章地入主中宫成为皇后。家族中几个堂妹,也都分别嫁给了高官子弟。
妹妹与先帝有着少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婚后琴瑟和鸣。先帝刚刚登基,怀揣着一番大志向,却又被一帮老臣压制着,理政之上殚精竭虑。
妹妹闺中积累了不少学识,入宫之后为了给先帝排忧解难,又学习古今贤士的雄韬伟略,成了一个称职的贤内助。
在日积月累的相互扶持中,帝后夫妻感情日渐深厚。前三年先帝后宫干干净净,纳妾蓄婢之事,绝不曾有。更数次在文武百官面前感念皇后的付出。
由此引来的,自然就是先帝对穆家的恩宠。
即使那个时候,妹妹隔三岔五传老父亲和他们兄弟入宫敲打,警告他们越是受宠,越是要低调做人,可穆家的声望依然如烈火烹油,势不可当了。
也因为如此,他们才会生出胆子,认为听从下面人的游说,放几个官位出去,给家族积累点弄权的资本,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谁知道让人告发了。
不但让人告发,先帝还大为震怒。
认为穆家辜负了他的期望。
他竟然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老岳父打入了牢狱之中。
而更让穆昶失望的是,他的亲妹妹,那个被先帝深深信任和敬重的中宫皇后,明明有能力替老父亲说情,请求先帝饶恕穆家这一回,她却偏偏一句求情的话也没说,反而还帮着先帝怒斥穆家,怪责娘家人不听她的提醒,以至玩火自焚。
她姓穆啊!
最后先帝免除了老父亲的牢狱之灾,只是以削去他的官身作为惩罚,可穆家终至全体辞官归乡,远离了权势。
作为一个穆家出去的小姐,她怎么能对娘家人如此绝情?
穆昶太失望了。
也是自那时起,他对皇权二字生出了寒意。
原来即使风光如当时,即使家中出了个为皇帝那般敬重的皇后,风光荣耀也不是长久的。
真正长久的荣耀,当然是成为皇权操纵者。
只有成为世家门阀,拥有左右皇权的力量,才能真正扬眉吐气!
原本,他与老父亲的确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栽培二皇子的,二皇子是穆皇后嫡出,照先帝对穆皇后从一而终的敬重,哪怕是没有被明确立为太子,这个唯一嫡出的皇子登上皇位简直十拿九稳。
可谁知道后来出了各种差错……
但也没关系。
他们拥有纠正错误的能力。
他们还是把二皇子活着送到了京城。
原打算皇帝登基之后立刻筹谋向沈家下手,沈太后掌着印玺有什么好怕的?
只要她死了,这大印不就回到皇帝手上了吗?
可万万没想到,先帝还留了个晏北在京城等着他们。
好在晏北是先帝明言留给新君扶正的。
他驾崩得突然,谁是新君?并不确定。
但是,大皇子已经不在了。二皇子既是嫡出,又已排行为长,不立他立谁呢?
就连奉先帝御旨辅政的晏北也认可这个决定。
沈家丢了四皇子的皇位,但是沈太后手里同样有着先帝授予的听政之权,晏北压在他们所有人上头,同样不会允许他们去动沈太后。
穆昶也只好按捺下来。
幸好有个褚家在,可以与沈家相互制衡。
如此穆昶也不再着急。总之对二皇子上位来说最大的障碍已经死于三年前,那么再蛰伏三年,安心等到皇帝及冠之后,再向沈家动手也不为迟。
谁能想到仅仅剩下一年不到的时间,最大的变数出现了!
月棠她还活着!
她不但活着,还一举铲除了褚家,查到了他穆昶的头上!
月棠回府后这些日子,她需要理清王府中大小事务,而他穆昶何尝不需要时间来重新梳理这被生生搅乱了的局面!
“父亲!”
穆疏云站在他的跟前,已经在摇他的衣袖,“女儿知道闯祸了。可女儿也不想失手!
“事已至此,眼下不是应该立刻思索亡羊补牢之策吗?”
穆昶望着她,散成烟花的思绪被迫收拢。
“那太监,是怎么失踪的?”
“留在后头准备接应他的人告诉我,根本就没有等到他出现!可是明明扬翠亲眼看到他放了蛇的!
“放蛇的位置与接应的人所处之地仅仅隔着一条十余丈远的甬道——也就是说,他就是在这十余丈远的距离里出事的!”
穆疏云语速极快,透露出了她潜藏的恐惧。
“甬道里!”心思归拢了的穆昶不觉凝目,“也就是说是宫里的人干的!”
“我觉得不一定!”穆疏云攥紧了双手,“我对今日的计划原本稳操胜券,沈宜珠也的确被绊住了。
“我想不出她有任何理由会冒着被蛇叮咬的风险突然跑回房去!而且她途中看到了阮福带着将作监的工匠,还含着敌意地质问了他们!
“父亲!”她抬起头,“我总觉得她好像被谁提醒了,她为何会提防阮福?
“明明我早就打听过,今年宫里对各处宫殿的修缮排查比往年都提前了,而且阮福手上也的确拿着工部的文书!”
穆昶脸色阴沉。
往年宫中排查建筑都在冬月进行,但今年皇帝却让人十月就开始行动了,这是相关衙门不少人都知道的事。
沈宜珠即使碰到了不该出现在永福宫范围的阮福,也的确不应特意质问。
“来人!”他转身,“去禁军营摸查,当时都有谁进过宫!”
门口的护卫立刻去了。
穆疏云微微松了一口气。
上禁军卫查问嫌疑人这样的事情,只有她的父亲出面才能够办到。
她乖顺地接过了丫鬟递来的茶,双手奉到了父亲面前。有了出面解决问题的人,此刻她又恢复了往日大家闺秀的雍容。
“父亲放心,我敢担保皇上那边不会怪罪。只要我们能把失踪的人证找回来,这首尾就清除干净了。”
“还用你说?”穆昶没好气。
皇帝当然不会愿意娶沈家女。只是他又没那个能耐替自己做主。
想到这里穆昶生出了一股怨气。
皇帝怎么会是这样的窝囊种?
但反过来想想,倘若他是个太有主意的人,恐怕也不是自己乐见的,也就沉下气息不再作声。
甘蔗没有两头甜。总归不能两全其美。
还是窝囊些好拿捏。
“老爷!”
漏刻的沙子落下来三分,这时候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禁军营那边说,今日下晌没听说有人递折子去过永福宫。但是,却又说永嘉郡主带人去过内务府领月例!”
“月棠?!”
穆昶手里的杯子一歪,茶水泼出来一半。
“她入过宫?”穆疏云平静了的脸色又凌乱了,“她怎么会这么巧入宫?她只是个女流之辈,那不是她能够办到的吧?”
她把目光移向自己的父亲,却发现后者的神色比她更为难看。
“必然是她了!”穆昶声息沉重又缓慢,“领月例哪里用得着她亲自出马,那不过是个借口,她一定是提前抓到了你的马脚!”
“不!……”
“你以为能瞒天过海,可焉能瞒得住她?”穆昶站起来,抬手把人挥退,说出来的话逐渐阴冷,“你忘了我曾跟你说过的话吗?
“如今我是她的仇人,你最应该防备的人就是她!”
穆疏云屏住气息,摇起头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我选择的都是不必亲自出面的法子!她怎么会知道?”
“就凭她以平民之身能够扫平杜家和褚家!”怒气又爬上了穆昶心头,“人肯定是落在她手上了!”
“眼下怎么办?”穆疏云紧紧地抓着椅背,“沈家正在打她和靖阳王的主意,如果她把人交给沈家——”
后果不堪设想。
一旦沈家拿到了人证,一定会展开铺天盖地的还击,不说他们能把穆家打倒,最起码自己绝对绝对不要再想入住中宫了。恐怕是连入宫都根本不可能!
“父亲,一定不能让沈家拿到人证!”她含泪看向穆昶,“沈家拿到了,女儿这辈子就完了!”
“你还在想着沈家!”穆昶咬牙,“沈家不是最可怕的,月棠才是搁在我们头顶的一把刀你明白吗?!”
“那你说要怎么办?”穆疏云把下唇咬出血来,“是你说她很可怕,难道我们还能闯上门去要人吗?”
“当然不!”
穆昶脱口而出,他握紧拳头,砸在桌上,缓声道:“我们得让她自己交出人来。”
穆疏云愣住:“怎么让她交?她怎么会这么傻?”
穆昶拿起桌上的乌纱帽,顿了下又放下来,“传卢先生过来。”
穆疏云屏息纳闷的当口,卢照来了。
“你安排几个言官,举证永嘉郡主在永福宫出事期间入过宫,怀疑她就是图谋对沈大小姐不利之人,也是她杀死的阮福。”
穆疏云震惊地抬头:“父亲这是——”
“想要全身而退,只能先下手为强!”穆昶沉声望着她,“只有先把她控告上去,我们才能占据主动。
“她若想证明清白,就只能拿出人证来反击!”
“她把人证拿出来了,我们怎么办?!”穆疏云惶恐。
“怎么可能允许她当真把人证带到人前?”穆昶凝眉看向卢照,“从现在开始,你多派些人盯住端王府,一切王府出来的人员必须追踪到下落!
“还有靖阳王府也给严密盯住!尤其是靖阳王本人!当初应对褚瑛阴谋时晏北也伴随在永嘉身侧,可见他们合作紧密,一定要严密提防他!
“等把状告永嘉的折子递上去之后,就照我的安排行事!”
凑近卢照叮嘱了几句,他又一字一句交代下去:“务必仔细,一旦人露面,就立刻出手,绝不许留下丝毫生机!”
卢照心领神会,点头离去。
而此时也已经琢磨过来了的穆疏云褪去脸上所有阴霾,脱口道:“父亲这一控告,点出永嘉的反常之处,她就说不清了。
“她如果不想背上杀人之名,被沈家和皇上针对,就只能交出人证证明自己的清白!
“而只要人证露面,我们埋伏的人正好就能立刻杀掉他灭口!
“没有了这个人证,她永嘉根本就无法为自己洗清嫌疑!
“如此,女儿摘出来了。
“而沈家不管信不信都一定不会再信任永嘉,更不要说还想拉拢她结盟,同时因为阮福的死,还能够让皇上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堂姐也生出不满!
“父亲此招实在是妙!”
她激动得声音都不平稳了。
而穆昶只是望向夜色深沉的窗外,目色渐渐寒冷。
既是要较量,那就来吧!
能够以平民之身又荣归朝堂成为当朝一品的他,又何曾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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