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午后，街市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江闻铃一身常服，带着侍从慢悠悠地巡街，瞥见街角糖画摊，想起那日给温照影买的糖画，嘴角便先漾开几分笑意。
风忽然卷着股异香飘过来。
不是中原的熏香，也不是西域商队常用的香料。
那气味里混着点兽骨燃烧后的涩，还有种……他说不清的、像戈壁滩烈日烤过的焦糊味。
江闻铃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线拽住了。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这气味，他太熟悉了。
是夏侯族特有的焚骨香，当年被关在铁笼里时，每天清晨都能闻到这味道。
这气味混着奴隶主的呵斥声，成了他夜里最常做的噩梦。
他几乎是本能地转头，目光像箭一样射向气味来处。
人群里，一个深棕色卷发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他，与卖香料的小贩说着什么。
那人身形挺拔，暗纹锦袍的下摆随着转身的动作扫过地面，露出靴上狰狞的兽图腾。
与记忆里夏侯族靴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而这个年纪，这样的气度，只有一个人。
“夏侯……”江闻铃的喉结滚动着，几乎要念出那个名字。
可就在他要迈步追上去的瞬间，街角的马车忽然动了，挡住了他的视线。
不过眨眼的功夫，等马车驶过，那卷发男子已经没了踪影。
“侯爷？”侍从见他脸色煞白，连忙上前，“您怎么了？”
江闻铃死死盯着空荡荡的街角。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侧影，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藏在卷发阴影里的、仿佛淬了冰的眼。
是夏侯夜。
他真的来了。
风还在吹，街市上的喧嚣依旧，可江闻铃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褪了色。
只剩下那股焚骨香的气味，像附骨之疽，钻进鼻腔，刺得他眼眶发烫。
他站在原地，看着人群熙攘，这繁华的京城，竟藏着让人窒息的诡异。
夏侯夜是冲着莫格兄弟来的，还是……冲着他？
江闻铃的手还在发颤，他翻身上马，连侍从都看出他神色不对，想问又不敢问。
“去世无双。”
温照影下午要带绣样去找莫格兄弟，夏侯夜既已出现，她这一去，怕是要撞上什么。
马蹄踏过融雪的石板路，溅起的泥水打在马腹上。
越靠近世无双，江闻铃的心就揪得越紧，方才那股焚骨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远远地，他看见世无双的木门虚掩着，门口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深棕色卷发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栗色的光，暗纹锦袍的领口敞着，正是夏侯夜。
江闻铃猛地勒住缰绳，马嘶声刺破街面的宁静。
几乎是同时，夏侯夜转过身来。
他显然早就听见了马蹄声，脸上没什么意外。
然而，他对着江闻铃的方向，缓缓勾起了唇角。
他笑了。
那笑容很淡，带着点玩味，琉璃眼瞳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却像结了层冰，瞧不出半分暖意。
就好像，他早就料到江闻铃会来。
就好像，这场街头的偶遇，从一开始就是他布下的局。
江闻铃的指尖瞬间冰凉，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夏侯夜就那样站在世无双的门口，像尊异域的雕像，明明身处繁华的京城街市，却透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寂。
风卷着融雪的潮气扑过来，吹得江闻铃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望着夏侯夜脸上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抿唇下了马。
江闻铃攥紧缰绳的手缓缓松开。
他目不斜视地往世无双门口走，仿佛没看见身旁的夏侯夜。
“站住。”
夏侯夜的声音不高。
江闻铃的脊背猛地绷紧，脚步钉在原地。
那股焚骨香又缠了上来，混着夏侯夜身上特有的、属于西域贵族的冷香。
“你不认识我吗？”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江闻铃的记忆上。
戈壁滩的烈日瞬间灼痛了眼，铁笼的栏杆冰凉刺骨，少年模样的夏侯夜拎着弯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恶兽的靴尖踢着铁笼，发出哐当的响。
地上的沙砾被血染成暗红，夏侯夜的刀总在他肩头、手臂擦过，留下血痕，像猫捉老鼠时故意露出的爪尖……
江闻铃猛地转过身，眼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破堤而出，却被他死死咬住牙关压了回去。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粗重。
“这位公子认错人了。”他每个字都磨着牙，“我与你素不相识。”
夏侯夜挑了挑眉，琉璃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嘲弄，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戏。
他往前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那股让江闻铃作呕的气息更浓了。
“是吗？”
夏侯夜的指尖轻轻划过兽骨手链，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残忍。
“可我怎么觉得，你这眼神……像极了我的畜生？”
江闻铃的拳头在袖中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看见夏侯夜眼底一闪而过的熟悉笑意，与记忆里那个挥着弯刀、看着他在沙地里狼狈躲闪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压下喉间的腥甜，转身就往世无双里走。
门外，夏侯夜像是无趣地摆手，侍从跟随。
“真没意思，我不过是说了句话，他就被吓破了胆。”
他漂亮的琉璃眼扫过世无双的门匾，低语：“世无双？呵。”
“都是少主的畜生罢了。”侍从紧随，补道。
可夏侯夜似乎并不满意这句话，他的靴尖蹭了蹭雪地：“做畜生，还是便宜他们了。”
江闻铃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世无双，门板在身后重重撞出闷响。
他胸口剧烈起伏，视线在店里慌乱地扫过——
柜台后空着，绣架旁也不见人影，只有几缕未收的丝线在风里轻轻晃。
“温照影？”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颤，“照影？”
后院传来轻微的响动，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奔过去，掀帘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隔间的门正好从里推开，温照影拿着卷绣样走出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愣住。
“侯爷？怎的现在来了？”
她的眼里带着几分疑惑。
她站在那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肩头，明明是寻常模样，却像瞬间驱散了江闻铃满身的寒意。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大步冲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唔……”
温照影被撞得踉跄半步，下意识想推开他，手却触到他后背剧烈的颤抖。
她低头，看见他攥着自己衣袍的手指泛白，指节都在打颤，侧脸埋在她颈窝，呼吸粗重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你……”
她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咽了回去，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在他背上，一下下拍着，声音放软了些。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江闻铃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戈壁滩的烈日、铁笼的冰冷、弯刀的寒光……
所有被他拼命压抑的恐惧，在触到她温热的体温时，忽然决了堤。
温照影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隔着衣料传来，像擂鼓一样。
她不再动，就那样任由他抱着，另一只手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鬓发，眼底的疑惑渐渐染上担忧。
隔间外的风还在吹，卷着融雪的潮气，可这小小的隔间里，却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生出种安宁。
温照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
此刻抱着她的这个人，正处在巨大的恐慌里，而她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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