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上的风波暂时平息，沈秀兰从那股紧绷的对峙中抽身回到四合院时，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给院里的海棠树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空气里没有了煤尘味，取而代之的是槐花的淡淡甜香。
这种安宁，让她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然而，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协调。
叶邵凯这两天回来得总比往常晚一些，小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秘而不宣的兴奋。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刻意，一只手总是紧紧护着自己的帆布书包，像是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这天，沈秀兰正在院子里择菜，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从月亮门溜了进来。
他猫着腰，动作迅速地闪到西厢房的墙角，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塞进了墙根下的一块松动的砖头后面。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屋里走。
沈秀兰没有出声。她继续手里摘豆角的活计，等叶邵凯进了屋，才放下菜盆，缓步走了过去。
她蹲下身，挪开那块松动的青砖，里面果然藏着一个布袋。
打开一看，一堆已经有些磨损的一分、二分的硬币和几张毛票散发着金属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旁边还躺着三瓶没开封的橘子味汽水。
她眉头轻轻蹙起。这点钱，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攒起来并不容易。
晚饭后，她把招娣叫到自己房里。
“招娣，你跟妈说实话，你小凯哥哥……最近在忙什么？”
招娣咬着下唇，手指绞着衣角，有些犹豫。她不想出卖哥哥，但又不敢对妈妈撒谎。
沈秀兰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很柔和：“妈不是要骂他，就是想知道，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相互关心，对不对？”
招娣这才点点头，小声说：“小凯哥个……他在胡同口卖汽水。从供销社三毛钱一瓶买来，卖三毛五。他自己一瓶都舍不得喝，说要攒钱，以后……以后自己干大事。”
说到最后，招娣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知道，这事听起来不像个好孩子该做的。
沈秀兰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软。
她想起了上辈子的自己，想起了那种对金钱的极度渴望和不安全感。
小凯这孩子，不过是把对未来的恐惧，过早地扛在了自己小小的肩膀上。
他母亲的离去，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他只想着用钱把它填满。
直接的斥责只会让他把心门关得更紧。沈秀兰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下午，沈秀兰没有去矿上，而是骑着家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出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她满头大汗地回来，自行车后座上，用绳子牢牢捆着一个巨大的木头条箱。
她把箱子搬到堂屋正中央，招娣和正在地上玩弹珠的团子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叶邵凯也从自己屋里探出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解。
沈秀兰用一把老虎钳，“嘎吱、嘎吱”地撬开木板。
随着最后一根钉子被拔出，满满一箱橘子味汽水，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橙色的光。
一瓶挨着一瓶，整整二十四瓶，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屋子里的三个孩子都看呆了。
“妈……你……”招娣惊讶地张大了嘴。
叶邵凯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白，他以为沈秀兰发现了他的秘密，这是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沈秀兰没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一瓶汽水，用起子“啵”地一声撬开瓶盖。
那一声脆响，带着气泡升腾的“呲呲”声，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她把第一瓶汽水递到了叶邵凯面前。
“天热，喝一瓶解解渴。”她的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说“该吃饭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睛清亮，看不出一点责备的意思。
叶邵凯僵在原地，没有接。他看着那瓶冒着凉气的汽水，又抬头看看沈秀兰。
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不渴。”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不渴也喝，我买回来就是给你们喝的。”沈秀兰把瓶子又往前递了递，态度温和却不容拒绝。
小团子已经忍不住了，他蹬蹬蹬跑过来，抱住沈秀兰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喊：“妈妈，我也要喝！要喝汽水！”
招娣懂事地拉住弟弟，小声哄着：“团子乖，让哥哥先喝。”
她看着叶邵凯，眼里也带着一丝鼓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叶邵凯身上。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不是被训斥的压力，而是一种被温情包围的、无处可逃的局促。
他想着墙角砖头下的那个钱袋子，脸上火辣辣的。
最终，他伸出手，接过了那瓶汽水。玻璃瓶身冰凉，带着细小的水珠。
他举起瓶子，没有细品，而是像赌气一样，仰头就灌。
冰凉的、带着强烈甜味的液体冲进喉咙，无数细小的气泡在舌尖炸开，一股奇异的刺激感直冲鼻腔。
他从未这样痛快地喝过汽水。以前每一分钱都要算计，汽水这种“奢侈品”，是用来换钱的，不是用来喝的。
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直到胃里一阵翻涌，一个响亮的嗝不受控制地打了出来。
“嗝！”
他愣住了，脸瞬间涨得通红。
团子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招娣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沈秀兰笑着又开了一瓶，递给招娣，让她喂团子，自己也开了一瓶，靠在桌边慢慢喝着。
她看着叶邵凯，说：“要是喜欢，就天天喝，喝完了，妈再去买。咱们家，不缺这点汽水钱。”
叶邵凯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半瓶汽水，又看看屋角那满满一箱，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匮乏”的弦，似乎“啪”的一声，断了。
原来，拥有是这样一种感觉。不是偷偷摸摸地藏起来，而是光明正大地摆在眼前，可以随时享用。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把剩下的汽水喝完。
那股甜味，顺着喉咙一直滑到心里，把他那颗过早变得坚硬、布满戒备的心，泡得有些发软。
院子里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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