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记沉闷如惊雷的鼓响，是地狱之门洞开的讯号。
高台之上，那片由丝竹管弦与欢声笑语编织而成的太平幻梦，被瞬间撕得粉碎。
第一个冲上来的傩戏伶人，像一只从黑暗里扑出的秃鹫，双脚重重踏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脸上的山鬼面具青面獠牙，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在跳跃的烛火下，像是活了过来。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三十多道身影，如同一群挣脱了锁链的恶鬼，从那片鼎沸的人海中呼啸而出，带着一股凝练如实质的，冰冷的杀气，席卷了整座高台。
“护驾！”
内侍官那被掐住了脖子般的尖叫，才刚刚响起，就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彻底淹没。
一柄淬了毒的短刃，从一名伶人宽大的袖袍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没入了一名金吾卫的咽喉。
鲜血，像一道滚烫的喷泉溅射开来。
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了不远处一位贵妇华丽的宫裙上，像是在最精美的绸缎上，烙下了几个狰狞的红印。
那贵妇先是愣了半秒，随即发出一声足以刺破人耳膜的尖叫。
恐慌像一滴滴入清水的浓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瞬间污染了整座高台。
王公贵胄们乱了。
他们丢掉了平日里那份从容优雅的伪装，推搡着，尖叫着，像一群被狼群惊散的绵羊，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片死亡之地。
锦凳被撞翻，酒杯碎了一地。
珍馐美馔混着血水，在光滑的地面上流淌，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金吾卫们拼死结阵，想要挡住这群穷凶极恶的刺客。
可这些刺客的身手，远比他们想象中要诡异，要狠辣。
他们的招式，不似中原武学，刁钻狠毒，招招都往人最脆弱的要害上招呼。
每一道寒光闪过，都必然伴随着一声倒地时的闷响，或是一声濒死前的呜咽。
这哪里是什么傩戏班子。
这分明是一群从修罗场里爬出来的，只为杀戮而生的死士！
混乱中，苏枕雪像一座被洪流包围的孤岛，静静地立在原地。
她没有动。
不是不想动，是不能动。
那股比北疆寒流还要冷上千倍的寒意，从她的四肢百骸深处，疯狂地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的血液都一并冻僵。
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群刺客。
然后，她看见了。
她看见那三十多名刺客，在冲上高台之后，竟是迅速地，有条不紊地，分成了两股。
一股人数最多，足有二十余人，像一柄磨得最利的尖刀，目标明确地，朝着那被层层侍卫护在身后的，御座上的顺天帝直插而去。
而另一股，只有不到十人。
他们却像是最狡猾的毒蛇，借着混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从侧翼迂回，朝着另一个方向，包抄了过去。
那个方向，坐着的是太子。
是裴知寒。
苏枕雪的脑子里，轰的炸开。
她想起了裴知寒的计划。
他告诉她，狄人会刺杀皇帝。
可历史变了。
那个本该坐着昭宁的位置，现在坐着裴知寒。
他们要杀的，是这大景朝的现在与未来。
他们要让这座刚刚还在歌舞升平的巍巍王朝，在一夜之间，彻底失去掌舵人，陷入群龙无首的巨大混乱。
好狠的计策。
好毒的用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苏枕雪的心底，直冲天灵盖。
她看着那几个正悄然逼近裴知寒的刺客，看着他们那藏在面具之下，一双双淬满了杀意的眼睛。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攥住，疼得她快要无法呼吸。
杀了顺天帝。
这是她今夜，唯一的执念。
她要亲手，用这支沾满了她苏家血泪的步摇，刺穿那个男人的心脏，为父亲，为北疆枉死的数万忠魂，讨回一个公道。
可现在……
她只要一动，只要她朝着御座的方向，迈出一步。
那几名刺客的刀，就会在同一时间，毫不犹豫地，刺穿裴知寒的身体。
那个男人，那个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硬生生拖出来的男人。
那个告诉她，要砸了这棋盘，重定规矩的男人。
那个许诺她，要坐上那个位置，还她一个再也无人敢欺的天下的男人。
他会死。
死在她复仇的路上。
死得无声无息，死得……比她还要冤。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她的目光，在那两个相隔不过十丈的男人身上，疯狂地来回游移。
一个是她的不共戴天之仇。
一个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点念想。
杀了仇人，他会死。
救下他，她就失去了亲手为父报仇的，唯一的机会。
这道题，比父亲教她的任何一套刀法，都要难解。
这道题，无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一面濒临破碎的战鼓。
她能听见自己因为极度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身体里，那股沉寂了许久的寒毒，正在疯狂地叫嚣着，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她攥着步摇的手，指节因为用力，已经攥得发白。
那尖锐的凤尾，早已刺破了她的掌心，黏腻的鲜血，顺着她的指缝，一滴一滴，落在她那华美得不似凡物的裙摆上。
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因为有一种更深的，足以将人灵魂都撕裂的痛，正在她的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着。
“噗——”
离裴知寒最近的一名金吾卫，被刺客一刀抹了脖子。
那名刺客，没有半分停顿，身形如鬼魅般，欺身而上，手中的短刃，化作一道冰冷的流光，直取裴知寒的咽喉。
快。
快到了极致。
快到连站在裴知寒身后的那些内侍，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这一刻。
苏枕雪的脑海中，那片混沌混乱的厮杀，忽然就变得无比清晰。
她可以放弃任何事。
但决不允许他死在自己的面前。
父亲的枉死。
袍泽的冤魂。
苏家满门的耻辱。
如今，连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说过，要带我去看一条生路的男人，也要死在我面前了吗？
凭什么？
凭什么我苏枕雪这一辈子，就活该什么都留不住？
一股近乎疯狂的，毁天灭地的戾气，毫无征兆地从她的心底最深处轰然炸开。
她不选了。
她什么都不选了。
她只知道。
他不能死。
这个男人，绝不能死！
就在那柄淬毒的短刃，即将触碰到裴知寒脖颈上那层薄薄的皮肤的前一刹那。
一道红色的残影，动了。
快得，像一道划破了沉沉黑夜的，血色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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