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安王对辛和钰发难，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传进辛老太爷与辛腾云耳中。
望着骑在高头大马上，握紧长剑恨不得立刻刺死自己的世子，辛和钰却恨不起来。
无论族中血亲还是酒席上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他对待身边之人无一不是虚为委蛇。唯有安王世子，如泥潭中的璞玉，是个难得的正直果敢之辈。
可惜他们能当挚友，但注定成不了盟友。
因为世子太天真了，他永远也学不会收敛锋芒，不肯低头不肯隐忍，以为仗义执言就能让安王把他的话听进去，以为凭着一腔孤勇，就能让世间所有他鸣不平之事落个圆满。
若不是安王对王妃有些情义，其他儿子又太小，这世子之位还真不好说能坐多久。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仅有的心机都用来对付亲爹了。
至于辛和钰在明城一案的良苦用心，他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辛和钰没想到世子会如此冲动，若是当着那么多的面说出自己和他是一路人，都有着推翻父族的雄心壮志，他就再无转圜的机会。
安王能纵容心爱的儿子犯错，只要世子不触及他造反的秘密，等培养出新的继承人之后，大不了把世子废了。
但辛和钰不一样，辛家不是非他不可。作为上至朝堂下至州府都手眼通天的世家门阀，掌握着真正的权柄，他们会扫除所有威胁他们的障碍，包括不肖子孙。
绝对不能让世子说出不该说的话。
“殿下！”辛和钰不敢流露出惊慌，装出一副懒得敷衍的嘴脸，“你若是要与我割袍绝义，行，但还请殿下顾及安王府与辛家的体面。”
若是私下——哪怕找个茶馆酒肆，世子说出点什么来，他还能想办法遮掩过去。但是在大街上这么明晃晃地抖露，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捂住辛家人的耳朵。
辛和钰多希望世子能看懂他眼中的恳求，可惜事与愿违，世子能在往日看出辛和钰的本心，今日却被怒意蒙了眼。他不仅看不出辛和钰的苦衷，反而被激怒，马鞭冲着辛和钰呼啸而去，“别跟我提他们！”
凌初眼疾手快，在马鞭落在辛和钰身上之前抓住鞭尾，她知道辛和钰在急什么，奈何同样无法明说。
“世子息怒，安王殿下尚在养病，您何必惹他忧心？”
她提起安王，无非是想让世子清醒些，明城县主之事，辛和钰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提笔人，真要怪罪要该找安王才对。
可世子在盛怒之下根本听不进去，指着辛和钰怒道：“明明之前你和我一样，看到路边乞儿都能心生怜悯，为何现在就和那些人同流合污了？”
这句话一出，辛和钰的心彻底凉了。
身为辛家郎君，普罗大众在他眼里就该是蝼蚁，路边乞儿？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面前。
是他错了，他就该在看透世子的赤诚和莽撞后及时抽身的。当初一时少年意气，想有个知心好友，想要片刻喘息，换来的就是今日的满盘皆输……
一手拉住辛和钰的凌初察觉到他身形微晃，回头被他面如死灰的模样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缘由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的另一手里还握着马鞭，用力一扯，差点将世子拽下马，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之别，故作蛮横地把鞭子扔到一边。
“权势富贵，哪一样不是人心所向？世子你自己不也是吃着民脂民膏？”
世子冷笑，“怎么？他辛和钰是如今才突然享受到荣华富贵的？”
他下马想冲到辛和钰面前，被侍从挡住，当即更是恼火，“辛和钰，那时你听我说着要为国为民的豪言壮语，明明也很赞赏，如今你身居官位，当真甘心为虎作伥？”
凌初皱眉，世子好糊涂！他明明知道辛和钰有报复，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抖出来，就不想想辛家长辈会怎么想，辛和钰要怎么自处？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试图为辛和钰遮掩，却被辛和钰拉住。
没有的，欲盖弥彰反而会死得更快。
辛和钰扯了扯嘴角，强撑着力气抬起眼皮看着世子，带着无尽的懊悔和失望。
“世子殿下，你错了。”
说罢，他拉着凌初扭头就走，丝毫不敢停歇地逃回他们的小院。
院门一关上，他就紧紧抱住凌初，这才恢复了些许精神，“收拾东西，你现在就走。”
“我走不了。”凌初目光灼灼，“你的人手不够，我迟早会被追上。再说——”
再说她怎么能安心丢下辛和钰一个人？
她握紧辛和钰几乎凉透的手，“大不了一起死，你要是不想暴露太快，咱们就能逃多远逃多远。多拖一日，县主那边也多一分把握。”
辛和钰犹豫，“我母亲还在他手上。”
凌初无言，默默看向卧房，“婆婆上次留下的药……”
她摇摇头，捧着辛和钰的脸，让他直视自己，“还没到那个份上，咱们不能自乱阵脚。”
“不，已经乱了。”辛和钰惨然一笑，“世子今日把我的底细都抖了出来，哪怕父亲舍不得杀我，祖父也不会放过我。”
他偏头在凌初的掌心中蹭了蹭，这二十年来吊着他的那口气，突然就散了。
“婋婋，我以为我能……胜天半子，可惜啊，墨州的天……我终究还是胜不了。”
“别灰心！”凌初用力拍了拍他，“你不是说你父亲不在乎她吗？出了这种事，他们的精力肯定都在你身上，谁还能想得到她？”
辛和钰迟疑。凌初让他定下心来，“别慌，辛亦载，你装了二十年，最清楚怎么保住她。哪怕暴露了一件事，还有别的可以遮掩，我们总有办法的。”
辛和钰凝神想了想，终是咬牙道：“走！”
凌初二话不说就进屋，杨妞儿见他们神色仓皇，跟着心里一紧，“这是怎么了？”
辛和钰顾不上回答，凌初也只匆匆回了一句：“辛家要派人杀我们。”
杨妞儿被吓蒙了，一时慌神。凌初按住她的臂膀安抚：“别怕，你们三个会被安顿好的。”
“我不是怕死！”杨妞儿眼中积了泪，“真的会杀来吗？”
她知道辛大人和凌娘子是好人，不想看到他们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凌初无言，没有人比辛和钰更了解他父亲和祖父的手腕，他说要走，那就不能停留。
她让侍从弄两身平民衣服，自己也换回粗布麻裙，连天黑都等不了就得立刻上路。
正如他们所担心的那样，奢华迤逦的辛府内，辛老太爷那双赏着字画的眼，缓缓看向禀报的侍从。
侍从忍不住汗毛直立，听着老太爷冰冷到极致的粗哑嗓音。
“我的好孙儿真是有本事，呵呵呵……在我手上，就没有能逃得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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