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欢这才注意到西厢房有灶火的光，门内飘出阵阵香气。
“飞鱼，进来。”
董奕清澈徐缓的嗓音如涓涓流水，莫名浇灭了白欢心里的焦虑，循声看过去。
飞鱼走了进去，不一会儿端着大托盘，上面放着三样精致的菜肴和两碗面走出来。
白欢惊愕的看着后面跟出来的男子。
羊车一出万人狂的董奕，居然会、烧、菜？
这……
完全颠覆了白欢对狗官的印象。
董奕一袭月白家常圆领襕衫松松裹着身形，宽袖用条脱松松系着，袖口半挽，露出腕间温润的手臂。
一头乌发随意用木簪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素净面容令雕琢精致的轮廓格外醒目。
褪去平日炫耀的装束，竟是一位清朗如月的公子。
董奕看到她温和一笑：“申时用膳虽已晚，但白娘子服侍娘娘又要一宿不眠，定会饿肚子。某就动手简单做几味菜，白娘子莫嫌弃。”
白欢不敢置信：“大人是为民女做的？”
董奕解了条脱，松开衣袖，落座，拾玉筷：“某也要吃。”
飞鱼将菜放好，便退出院外，关上院门。
桂花香四溢的小院子就剩下两人。
白欢有些局促，偷瞄对面。
他细长手指握着玉筷，衣袖飘飘，衣摆垂落，散漫间透着冰玉般的清贵，周身萦绕的疏离气息，恰似庭前独放寒梅，遗世而独立。
当然……
若是不看到一桌子菜的话。
他是如何做到庖厨后还能端着出淤泥而不染模样的？
董奕用玉筷点了点白欢面前的一碟半透明薄薄的鱼肉：“这叫金齑玉脍，用生鲈鱼片搭配金色蒜齑酱，再配上白色鲜笋丝，清甜爽口。”
鱼片薄如羽翼，刀工精细，色香味俱全。
他自顾自的夹了一小筷子放进嘴里，细细品味。
“嗯，好吃。”
白欢继续瞪他。
你能想象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男神，忽然间给你做了一桌子佳肴的震惊吗？
董奕继续介绍：“这叫乳酿鱼，将鱼肉与羊乳一同腌制蒸煮，鱼肉鲜嫩，带着羊乳的醇厚奶香。”
说完，又夹了一口放进嘴里：“嗯，鲜美。”
狗官爱吃鱼？两道主菜都是鱼。
“这是青菜，简简单单过水，撒芝麻油，再加点豆豉酱，原滋原味。”
自顾自吃了一条青菜。
然后夹了一筷子面放进自己碗里，添了青菜、鱼脍、再加一勺乳酿鱼的乳白汤汁，搅拌了一下。
抬头冲着一脸见鬼表情的少女露出一抹诱人的温婉微笑。
白欢脑海里飘过梅花精三个字。
“这叫槐叶冷淘，以槐叶汁水和面制成面条，煮熟后过凉水，搭配小菜，清凉解暑，正适合初秋天气。”
见白欢还傻傻的盯着他，笑容更深，露出八颗完美的亮白贝齿。
“某已试过毒，白娘子可以用了。”
白欢这才回神，忙解释：“民女不是怀疑有毒……”就是太震惊了。
董奕微偏头，等着她的下文。
那副表情，不像手握大权的宠臣戏谑蝼蚁，倒像邻家哥哥期待自家小妹对自己手艺的赞许。
白欢心口莫名漏了半拍。
赶紧拿起筷子夹菜夹面一股脑儿塞进嘴里，一边点头一边疯狂称赞：“好吃，太好吃了，没想到香药使居然会庖厨之艺，大人堪称楷模，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菜越塞越多，少女想将话说清楚，就全都鼓在两边腮帮里，小嘴吧嗒吧嗒，像只偷吃小松鼠。
董奕莫名想笑。
却绷了脸：“这可是某精心忙碌了一个时辰做的佳肴，白娘子如此糟践吗？”
白欢鼓着胖腮帮愣住，一双杏眼一片茫然。
她怎么糟践这些菜了？
是真好吃啊。
是发自内心赞扬啊。
对面玉面公子不笑了，优雅的用玉筷夹了一条面、一片鱼脍、一片青菜叶子，卷于筷尖，在乳白色鱼汤里蘸了蘸，趁着鱼汤还未滑落，送入口中。
抿唇慢嚼，细细品味。
白欢福临心至，懂了。
他是生气自己没有细细品尝他的菜肴。
脸噌的红了。
以前她吃饭也是讲礼仪姿态的，刚才是被他吓的。
她赶紧将口中的菜细嚼慢咽吞下，学着他刚才的模样，只夹一条面、一片鱼脍、一片青菜叶子，蘸鱼汁，卷起来送入口中。
一股无法用语言描绘的美味充斥着味蕾。
她刚才那样囫囵吞枣还真是暴殄天物了。
食不语乃礼仪标准。
两人没再说话，默默地吃完了一顿简单却顶级美味的晚膳。
白欢见他没有叫飞鱼进来收拾，自动自觉的将碗筷收拾好端在手里看着他：“大人，在何处洗碗？”
董奕指了指厨房。
白欢端着碗走了进去，四下看了看，这里根本不像是厨房。
干净整洁得堪比她的闺房。
案台是檀香木，碗筷等器皿样式独特，用料上乘，不是官窑就是贡品，不像是用来做饭吃的，倒像是藏品。
白欢微蹙眉，随意用来吃饭的东西皆价值不菲，那他自己府上的奢华可想而知。
少府卿位居三品，光凭俸禄是买不起这些东西的。
香药使掌控天晟最赚钱的买卖，白家没有刻意供奉过，但肯定暗中操作的不少。
联想到他那辆奢靡张扬的羊车，他身上穿着的衣料，完全符合贪官的标准。
“白娘子，小的来吧。”
飞鱼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白欢顺从的将东西放下，道了谢，转身出去。
石桌已经清理干净。
三角鼎禽兽纹样风炉内的炉箅上，堆了红了半块的炭，铁釜鍑中的热水开始冒热气。
董奕将橘木碾槽碾出的茶末，倒在茶罗上，筛出更加细腻茶末，执鎏金银汤瓶将烧滚的热水倒入越窑青瓷杯中，姿态优美圆滑，如画着一副八卦图。
白欢脑海中想起天晟茶圣陆君的《茶经》1中说，越瓷青而茶绿，最适合煎茶审美，此时具象了。
董奕撩起眼皮看她：“又想让本官替你背什么锅？”
白欢忙赔笑：“民女岂敢。”
“坐。”
白欢端坐，看他专注制茶，不敢开口说事。
“加吗？”
白欢看一眼他指的鹾簋，里面盛盐，天晟煎茶尚咸，但她没这讲究习惯。
摇头：“不必。”
她虽学过茶艺，但匠人们哪有闲工夫这样喝茶？从来都是渴了一大杯，咕噜就一口。
唯有这种享受民脂民膏，无所事事的权贵才有闲心将喝茶都能喝出花来的。
虽然眼前狗官很养眼，但十足狗官模样。
白欢稳了心神，开口：“大人，您掌管香药局，若有人以此作筏，从中牟利，掀起血雨腥风，当然会影响大人的官声。大人也想天晟的制香业稳健鼎盛不是吗？”
董奕端茶品茶，闲闲道：“某不过一闲差，香药局不行就换个衙门。”
白欢瞥他一眼：“董大人若真的这么潇洒，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区区匠人之女？更没必要亲自下厨做着一桌子美味请民女吃。董大人心有所谋，不妨开门见山，需要民女为大人做什么？”
互利互惠，方能长远
董奕挑眉，看着胆大包天的少女。
敢在他面前直接谈利益交换的女子，唯有她。
白欢扑捉到那一双看似色泽淡薄，暗漾潋光，闪过一抹深邃压着厉色。
像……
像隐忍暗藏伺机扑倒猎物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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